秘书的故事

夏侯兰

      我们办公室五个人，除了一个管印章的，其余四个人，连主任在内，都是搞文字工作，俗称秘书，顾名思义，就是秘密从事写作，而又无权署名的一类人。不信你看看，公司里哪份材料、哪个讲话不是出自秘书之手。

      单位里有两个地方比较爱出干部，一个是人力资源部，再就是这个经理办公室，只因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个地方，就像个官窑，进去时还是堆烂泥，出来后就变成了青花瓷。因此，每回办公室招聘秘书，报考者都趋之若鹜，只要识得2000个汉字而且能够进行自由组合的，都踊跃报名。

      我原来干会计，科班出身，并且是个正宗的会计师，上班算数，下班写字。没有想到竟然剑走偏锋，会计没干出个什么名堂来，反倒是文章频频见报，主任将我招到麾下。我摇身一变，混进了秘书队伍。

       和我一起混进来的还有大刘，原先在基层单位做纪检特派员，日子过得悠闲从容，却闲来无事，手脚发痒，帮他们单位搞了份先进典型材料，愣是把个平常单位搞成了个系统内的典型。主任慧眼识英雄，也把他拉进了官窑。这纪检特派员本来就是个副科级，大刘进来后做了副主任，进步空间有限。

       办公室的文字工作主要分几类，各种会议材料、领导讲话、调研报告、先进典型材料、信息宣传稿件。主任遵照岗位及人员特点重新进行了分工。大刘主要起草老板的讲话稿及会议材料，行话叫“大秘”，我则做信息宣传，负责处理各种信息，并向各大媒体输送稿件，被大刘讥笑为“大便（编）”，并说我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就是“便秘”，是写材料的大忌。主任学的是中文，根正苗红，不像我们出自旁门左道，人家一出校门，就干这个，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轻易不出山，每年只搞两个大材料，一是年初工作报告，二是全系统会议汇报材料。这两个材料都是扬名立万之作，主任所以在业内名声远扬。

       大刘从进了办公室，就大呼上了贼船，感叹秘书工作的惨无人道，简直就是摧残人性。再好的文笔，要想写好材料，也要进行一番脱胎换骨。不可领会老板的意图，挠不到老板的痒痒处，就是写得再好，也是废纸一堆。可老板又不是咱爹，咱怎么就能轻易地领会了他的意图？并且此刻单位的会议多，主管也多，要保证每个材料都能挠到每个主管的痒痒处，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思路的主管还好对付，遵照他的想法，组织文字就可以了，碰到那种含糊不清的主儿，就倒了大霉啦，事先他也不知他想要表达什么，但稿子出来后，他却能一眼看出这不是他要的东西。绞尽脑汁弄出的东西，一句话就枪毙啦。

       我们都自称“孕妇”、“老母鸡”。这公文写作与妇女怀孕、老母鸡生蛋相差无几，都要孕育，都要生产，也都有个难产、顺产、流产的时刻。写得顺手，一次通过，那叫顺产；一次次回炉，那叫难产；历尽艰辛写完后，主管一句话，今天不讲啦，那叫流产，这是最败兴的事情。在我们的行话里，“生产”、“下蛋”都是写材料的别称。只是人家妇女生完了，还要坐个月子，补养调整一段时间，我们却要一胎接着一胎，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人家妇女只要没怀上，没人逼着生，最多顶个不孕的帽子。秘书就不同了，老板不管你肚里有没有货，到时刻必须生出个娃来，并且想要啥就要给他生个啥，毫无道理。所以业内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伤脑筋，少睡觉；省媳妇，费灯泡；喝白水，撒黄尿，一宿写个大报告，老板看了说胡闹。”

      俗语说，伴君如伴虎，秘书也是个高风险的行业，每日伺候老板，说不定啥时就踩响了地雷。从前我们办公室就出过这么一码事，那年全公司工作会议已接近尾声，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放松神经开庆功宴了。可就在这时，老板念着念着稿子，忽然卡了壳，开始前后地翻看材料。等到再往下念，众秘书不但倒抽一口冷气，原来稿子钉错啦，前后页次颠倒了，碰巧又没打上页码。会议结束后，一行人，如丧考妣，在主任的带领下，负荆请罪，尤不可平息老板的一腔怒火。

       今年单位的工作报告照例由主任亲自生产。这工作报告，关乎全年的发展基调，是全年分量最重的材料，老板一向高度重视。主任吃不好，睡不香，挖空心思产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却在办公会上，被集体否决了。这在主任的生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灾难。那几天，主任脸都变成了土灰色，办公室的气氛空前压抑，我们走路都抬着脚，说话都只能吹气，生怕打断了主任的思路。主任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以后，终于找出了阻碍单位发展的“六个习惯”，成功挠到了上司“居安思危”的痒痒处，九个上司一致举手通过，分管经理一开心，当夜请众秘书痛饮了一顿。主任这时刻也忘了难产的痛苦，很奴才气地说：“假如稿子能得到领导的肯定，那种成就感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幸福。”我不住地点头，我生完闺女的时刻，就有这种幸福感。

       干得久了，我对这个行业便有了深刻的认识，几乎看形体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那一次我们参加省里的一个秘书培训班，就餐时，众人一阵狂笑，一桌十个人，五个秃头，灯光下，闪亮一片，剩下那几个，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由于时时候刻琢磨老板的意图，须臾不离老板左右，唯老板马首是瞻，这秘书都有太监的心灵，自然形成了谦恭谨慎、不事张扬的行事风格。并且这整天还要冥思苦想，伏案疾书，自然要有务必的定力，时间久了，就成了呆气。我们办公室最有职业特点的一个典故，出自我们主任。那天他在路上被人追尾，主任停下车后却稳坐如山，呆了半晌，却不见肇事者过来。主任一怒之下，下了车，肇事者早就掉头跑了。我们很奇怪，问主任坐在车上干啥？大刘一语道破天机，干啥？主任那是在打腹稿，这么重大的事故，当然要准备个发言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