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乌珠穆沁草原

武雁萍

       这个初秋，我参加了“2013锡林郭勒之夏东乌珠穆沁笔会”。
       离开乌珠穆沁草原已经半个月了，我的眼前不时浮现她的摸样，我想，我爱上她了。可我不敢表达，因为，我的爱是那么世俗和浅薄，根本无法祈及她也爱我。我，只能将她藏在心底，默默向她传递点什么。
       乌珠穆沁草原是大的。我懊恼自己词语匮乏，只能差遣辽阔、广袤无垠之类的词汇与之亲近。同时，我的眼睛也是狭窄的，即便使用了广角，也不能穷尽她的一丝一毫。可惜，我没有翅膀，如若眼睛与翅膀联手，那情况会大不一样。这时，需要动用想象：眼睛被翅膀驮着，可见她的山峦起伏，柔和而流畅，她的流水潺潺，明快而飘逸；白的珍珠、红的宝石像极了星星，在碧波中间闪烁；满满的绿从身上溢出来，从天边流向天边……突然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我的心居然很大！不知道在哪一刻，乌珠穆沁草原已经平铺进我的心田，我不敢随意抽取她的一抹绿半点红了，我担心她变成多米诺骨牌，随手摘下根花草，其他的花草便会铺天盖地向我灌下来。还是让她待在心海吧，方便我学习她的辽阔，从左手到右手，从眼睛到心灵。
       乌珠穆沁草原是旧的，旧到像一首老歌，穿过经年累月，仍在喉头颤抖。那声音是悠远的、苍凉的，携了日月星辰、风霜雪雨，似雾，非雾，包裹了我的周遭。我辨不清今夕何夕，任凭悠长的牧歌、凌乱的马蹄、惨烈的厮杀从我眼前滚过。来自葡萄山的族人忘不了这片草原，几次迁徙，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最终在这里落脚。从此，乌珠穆沁部落与乌珠穆沁草原生死相依。苍生天护佑着苍狼白鹿，这片草原古老得更像草原。没到草原之前，总以为蓝天白云加上一顶蒙古包就是草原；来到草原之后，总以为在草原上策马驰骋加上手把肉马奶酒就是草原。来过乌珠穆沁草原之后，才明白草原还有更深的注解。这些注解来自草原根部，清晨，那一双挤奶的手是它的代言，傍晚，暮归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是它的代言。还有，被嚼口拌炒米、蒙古面黄油卷子养育的胃，被风沙研磨、羊粪味熏染的蒙古包，也是它的代言。更深的，是融合，古老的风与粘稠的血、凄厉的声音与沧桑的脸，广阔无垠的草场与延绵不绝的生命，它们一起流淌奔涌，一起承受坚守，一起辽阔繁衍，它们才是草原!驱车经过草原，井架、输油管道、油罐车、运煤车不时撞进我的眼帘，我便用蓝天白云、草原、牛羊把它们驱赶出去。绿毯中间不时闪现一两顶毡房，远处，天边，一片片珍珠泼洒，那是牧人以最古老的方式游牧他们的生活。逐草而居，不知道，千百年之后，手持套马杆坐在马背上的牧人，面对埋头吃草的羊群，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怀。会不会像他们的祖先，向山川向河流向草原发出呼号，排解、述说、表达他们的内心。他们的内心又是什么摸样，宁静？安详？不安？杂乱？很快，我便有了答案，以羞愧的方式了解了这片古老的草原。
       乌珠穆沁草原是纯的。这纯是立体的，多面的，多角度的。无论你是站着坐着躺着，走着跑着停着，都能感到来自草原深处的纯。时进八月，蒿草举起米粒般的果实宣告自己的成熟，于是，草原到处弥漫着它的清香。这清香是纯的，单一的，不混合任何味道，首先扑入我的鼻子。接近毡房，便有牛羊的味道，羊粪的味道，奶茶的味道，逐一袭击我的鼻孔。这些味道是原始的，简陋的，安详的，宁静的，足以让我想挣脱、想放弃、想停下，直至，回归。随后，是耳朵的感受。这是一种广袤的静，又是一种厚重的静，还是一种让内心翻江倒海的静。深入草原深处，我便被这静震撼了。我的感官与内心是那么不同步，好多时候完全是对立的两个方阵。我明白，那是我的心在挣扎、在叩问、在向往，激越，且不息。我的眼睛有点游离了。我看到，在草窝里独唱的百灵鸟是我；在迁徙大军里嚼着奶酪的小女孩是我；战场上，跃马厮杀的蒙古汉子是我；暮色里，面如桃花的娇羞女子是我。我变成套马杆、勒勒车、马头琴……
       我真的爱上乌珠穆沁草原了！但，我的爱却是肤浅的苍白的蜻蜓点水的。因为，我不会留下当一名牧民与这片草原相守终老，我离不开我现有的生活，虽辛苦烦乱却优越舒适五光十色。充其量，我只是感动感慨，似一片云，风过雨过，四散而去。然而，他们不是。
       面对珠恩嘎达布其界碑，我问了身边的蒙族笔友，说，界碑过去就是你们民族独立的国家，同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你是不是感到很自豪和骄傲。他答，是的。他说他去过乌兰巴托，相同的语言和习俗，让他感到很亲切。我又问，如果你的祖先跨过这里，到了那边，那么，你现在的生活状况肯定不如现在好，你会不会有点庆幸？他说，不会的，他喜欢那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太阳出来把羊群赶出来，太阳落下把羊群赶回来，仅此足够。我不死心，又问了另一位蒙族朋友，他给了我类似的答案。随后，我又了解了更多的情况。这次笔会，有好多牧民参加，他们用自己民族的文字坚守自己梦想的同时，用心坚守着他们简单纯净的生活。好多人有机会离开，但他们没有走；好多人已经离开，却抛开一切回来。我终于发现，这个世界还保留了许多纯粹和纯朴隐藏在草原深处，不为诱惑而动，不为奢华而动，做着自己，从一而终。按照我们的判断标准，落后、保守、封闭的生活状态与幸福、快乐指数是背道而驰的，在我们的生活经验里，追求并改善生活继而享受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营钻，我们争抢，已成为自然和习惯。我羞愧了！我用了世俗的、浅薄的思想，妄议了这片草原，以及在这片草原世代相袭的人们。
       乌珠穆沁草原是厚的。这厚，无法用尺子量，无法用眼睛看，而是要用心去感受的。一缕风踱过来，不知道它穿越了多少年，裹挟了多少荣辱悲欢；草场，一片连一片，从远古蔓延到今天，不清楚它颠覆再造了多少沧海桑田；长调，在马头琴弦上哽咽，从日落到日出，承载了多少苦辣酸甜……这些，越积越多，让我的心变得异常细腻敏感，不禁，生出了些许哲人、诗人的情感。因为古老，所以纯净。因为纯净，所以淳厚。这厚，在那些骑马放牧、草场打草、制作奶豆腐的牧民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他们，不善表达，甚至很多人听不懂汉语，但会捧出热腾腾的奶茶，端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风干肉。他们的蒙古包很少落锁，因为他们想让路过的人在包里歇歇脚、喝喝茶、找点吃的。他们生活简单，很少欲念，却热爱草原、保护草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烦恼顾虑，想唱就唱想舞则舞。与蒙古族作者同车采风，我感到了他们的热情、激情、纯净、简单、自由。面对这片草原，以及根植与这片草原的民族性格与个性，我的心翻涌了很久，我真的该像这片草原学习点什么了。
       油罐车不停地驶过，道路尽头草原之外是另一种生活，是属于我的。现在，我在道路尽头，遥望着乌珠穆沁草原。我看到了石油、原煤、金沙、风电等等东西，正一点点深入草原，侵占并篡改着这片草原的古老和传统。我也看到了坚守，他们，草原和牧人，正赶着羊群经过我湿热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