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气味

丛林女孩

    当城市在视觉上日趋千人一面时，不少人选择用气味来回忆曾经到访过的城市。张爱玲也说过，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们经常重返于某座城市，并非带有工作压力与包袱，仅是单纯地想返回到那座城市。其实这股诱惑，多来自脑海中残存的令人留恋的城市气味。气味是多元的，城市气味不只是关于海洋、风、公园、建筑物与垃圾恶臭，它还是关于人、居住环境以及由记忆连接的城市情感生活、文化生活和工业生活，共同交织出的无与伦比的抽象气息。
　　与回忆最强的连接就是气味。每座城市都有它非比寻常的气味。曾经到过的城市，除了地标之外，还记得那里“闻”起来像什么吗？
　　每次遇到有人问我：哪座城市让你印象深刻？我会脱口而出：厦门，鼓浪屿。那语气里仿佛是厦门若没有了鼓浪屿，我是万万不会喜欢上的。每次去厦门都会坐船到鼓浪屿晃荡，一晃就是一整天。岛上曲径通幽，弥漫着海风与香樟树的气味。“万国建筑群”从不是我迷恋的所在，我喜欢在岛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听鸟鸣，听海浪，听市声，或者拣一处幽静的咖啡馆发呆。小巷古旧，覆满了苔痕，一幢幢红瓦白墙的欧式洋楼简静寂寥，所看所听所闻都是只有鼓浪屿才有的景色、声音与气味。
　　记得有一次晚上找不到回轮渡停泊的路，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阿伯带我走出仿若迷宫的巷弄。早已忘记了阿伯的面孔，但声音还在，听起来温润如玉，有一种家乡的味道。跟厦门的朋友聊起这些点滴感动，他们说鼓浪屿早就变了味，那种宠辱不惊的“静”全被打破了。难怪，鼓浪屿“岛主”舒婷也悄悄搬走了。
　　同样是海洋性季风气候，上海这座城市，于我又是另一种况味。上海有一种国内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气质，那就是它的“洋气”。没有哪一座城市能够像上海那样，将现代与古典结合得那么巧，让人无限神往。可一旦你靠近它时，你会发觉在它柔媚温婉的外衣下，又保留着根深蒂固的孤傲，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想亲近却又心生怯意。
　　如果说被老派上海人津津乐道的外滩是“阿拉屋里厢最洋气的一道风景”，那么，我更喜欢上海老城区那些市井味浓郁的弄堂。王安忆在《长恨歌》里说，“它是这座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灯笼点缀着弄堂的旧日风情。在新潮店铺和老房子并存着的田子坊弄堂一带晃荡，能够闻到弄堂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种幽酽的气味，有点空灵的东方意蕴，潮湿，陈旧，但与腐败发霉相反，它像是某种植物的暗香，比花淡，闻后能舒缓情绪，反正是民间的味道。若是没有弄堂，就没有上海，更没有上海人。张爱玲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上海人在有钱的外地人面前从不露怯，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自视高人一等的生活方式与文化追求，以及良好平衡的国际交往心态，也是外来人学不来的。而我工作与生活了十多年的古都北京，骨子里的最大特质，就是兼容并蓄的“大”与“小”。北京的“大”，意即“大气”，不仅体现在建筑上，更体现在建筑里的内容。当然了，也可以说那与建筑本身关系并不大。只要出去走走，哪怕是走马观花般闲逛，从长安街到金融街，从CBD到金宝街，还有北海周边一带，到处是底蕴。古老的北京城，让一切变得可能，只有积淀了多年的皇城文化才会有如此的气度。
　　北京的“小”，主要表现在那些广接地气的胡同，它是北京特有的一种古老的城市小巷。因为胡同里充盈着浓郁的京韵文化，许多老外慕名而来，探寻老北京人的生活足迹。如今，胡同里糖葫芦的吆喝声稀少得可怜，更多的时候被幽静沉默充塞着。胡同越来越少了，曾经在胡同里“四世同堂”的老北京也多都搬迁到了市郊，如今住在胡同里的人非富即贵。
　　许多东西都在变，不变的是北京人爱“扎堆侃”的习惯。“侃”是北京人特有的休闲方式，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什么都可以拿来侃。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种“扎堆侃”浓缩了炽热的生活气息，很民间，也很中国味。
　　用“气味”来探寻一座城市，无疑是一种奇妙的生活体验。只是城市人已经很久没有用嗅觉这一感官去体验身边的一切了。即使当大家意识过来，却发觉现实是，太多的城市一味地求新求变，忽视了跟市民息息相关的包括气味景观、声音景观、触觉景观在内的非视觉景观。通过“气味”去感受一座城市，在今天似乎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多年以后，还有谁能“闻”到旧日里的厦门、上海、北京的气味呢？我想，那时所有能“闻”到的气味，都来自同一座城，仅仅是一座城，但它不再叫厦门、上海、北京，它们已经把自己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