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扇底风

遥远的祝福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宋晏几道《鹧鸪天》
    那是一场倾城之恋，桃花也为之开得难舍难收，纷落成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的纵情欢愉。在人生的路上，他们本已渐行渐远，却没想到在流年的渡口，还会有机会重逢。
    当我读到晏几道的这首《鹧鸪天》时，心中油然想起席慕蓉的一首诗《重逢》：
    灯火正辉煌，
    而你我却都已憔悴。
    在相视的刹那，
    有谁听见，心的破碎？
    那样多的事情都已发生，
    那样多的夜晚都已过去，
    而今宵，只有月色，
    只有月色能如当初一样美丽。
    我们已无法回去，
    也无法再向前走。
    亲爱的朋友，
    我们今世一无所有，也再无所求，
    我只想，如何才能将此刻绣起，
    绣出一张绵绵密密的画页，
    绣进我们两人的心中，
    一针有一针的悲伤，
    与疼痛。
    其实，世间的离别与重逢都一样，无关于时代的久远，席慕蓉今天的“重逢”，与千年前晏几道的“重逢”又何尝不相似呢？如果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么晏几道与词中女子的初相遇，也应该是前世有约，今生再见。
    不经意的抬眉，惊鸿一瞥中，时光已停滞；眼波流转中，情便已三生。她为他殷勤把盏，他为她醉却颜红；他为她清浅墨香，她为他挥舞霓裳。人生啊，所有的初相遇都是那么地相似，恍若是前世一场美丽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因而胸中是溢满了幸福。一个微笑，一个流波，都恰如前世梦中那般梦幻，那般迷人，令人狂喜，让人感激。
    一切故事未必都有结局，但都有一个开始。词的上阕是回忆初相遇时，一见钟情，尽欢尽兴的情景。恋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又多情地殷勤劝酒；词人是心情兴奋，喝得满脸通红，却心甘情愿地一醉为红颜。从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到月到中天的午夜，再到月落西沉的黎明，他们彻夜未眠，尽情地歌舞，直到精疲力竭，以至于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
    “舞低杨柳楼心月”写月亮的升落，极写时间之长。也是用夸张的手法，极写双方的尽兴尽欢，如梦如幻。首句写红颜女子，第二句写自己。他们似乎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萍聚，好像知道今日相聚须尽欢，明日又天涯。他们纵情欢乐，似乎要在一夜之间，把一生的欢愉舞尽。他们要把这初相遇的纵情美好，深深地镌刻在心里，因为时光去了就不会再来，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或许不会有重逢。因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成了《小山词》中的绝唱。
    人生就是一场华丽的盛宴，有相遇就有别离，只是到了离别后，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梦没来得及实现，还有许多的情话没来得及诉说。人生已不敢奢望重逢，可有时候，命运就是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以为那亭亭的年华，只能在梦里出现，以为人已远去，不再出现。岁月如梭，永不回头，谁知道那曾经的美丽容颜，竟会真的出现在眼前。
    词的下阕写思念之深，与重逢的惊疑。词人用自述的方式，吐露分别后的思念。因为情真意切，所以词人铭记的依然是初见的时光。多少次与恋人在梦中欢聚，在梦中互诉衷肠。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次是真的重逢了。他点亮银灯，一次又一次照看，唯恐还是在睡梦中，以为那只是旧时光在梦中的重现，现实中已不可回头。
    全篇词情婉丽，曲折深婉，浓情厚韵，情思缠绵委婉，意境迷离惝恍，情文相生。
    透过晏小山旖旎的文字，我们可以看见，他手执银灯，泪眼恍惚，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她的眉梢依旧紧锁着昔日的风韵，只是岁月已给她曾经如花的容颜，染上一层风霜。曾经妩媚如桃花临水，似水流年，光阴流走了她的青春，岁月将他们初相遇的美好，沉淀出情感的沙洲，堆积在她柔软的心中，任时光怎么流逝也流淌不走。
    他们执手相看泪眼，彼此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告诉他们这不是梦。几多憔悴，几多梦幻，他不敢问她别后的日子如何。也许她还无奈地谋生在风月场，也许她已老大嫁做他人妇，也许她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在某个角落。
    他不知道她生活得是否幸福，即使是不幸福，他又能给予她什么？他无法给予，尽管他有个做宰相的父亲，可是他不擅长利用父亲的关系，走些旁门左道；他不懂得如何经营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以至于在父亲死后，他失去了坚强的依靠，日子过得困窘落魄。他的性格注定了他的命运，家道中落后，他只能靠好友支助维持生活。
    他给不了她安定的生活，他只能给她滔滔的爱恋，满满的情感。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世间还有什么比真情真意更珍贵呢？凡是能用金钱买到的东西都是廉价的。一个女子，能得到出生高门的风流才子晏小山的真情爱恋，一生已足够丰满。哪怕是用一生的相思，换取他的一次真情相拥，也是值得。
    滚滚红尘，他们辗转在流年的渡口，经年相思，几回梦里相见，他们真的重逢了，重逢在一个叫“过客”的驿站。初遇的情景清晰如昨，不知今夜他们是否还能如当初那样，“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因为天明后，转身又是天涯。
    不知道，这是晏几道一生中的第几次重逢。只知道他有一个才华横溢，位高权重的父亲叫晏殊。他遗传了父亲的聪明才智，在文史上与父亲并称“二晏”。可他却没学到父亲的为官之道，他父亲一生平步青云，人称“太平宰相”；而他却一生疏狂，无心入朝堂，只做过几天小官。他父亲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而富有哲理；他的词细腻婉约，缠绵旖旎。他生性孤傲，不受世俗约束，却将真情真心，付与那些地位卑微的歌女。
    不知道晏几道一生，究竟有多少红颜知己，又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歌舞尽欢，只知道他一生风流，浪漫多情，还有他那一卷，婉约生动的《小山词》。
    那是一个怎样的过往，已无需知道，只知道人生几程山水，晏小山与心爱的女子，彼此守候成山与水的风景；只知道在光阴的两岸，离别和重逢一样长久，悲伤和幸福一样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