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北京,北京生,北京长。后来去了东北,待了不少年。有人听我说话,说我是东北人,在那边时间长了,有了东北口音。
在那个年代,北京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加上去过北京的人不多,有点万人景仰的意思。我们插队的地方,别说没有电视和收音机,连电也没有。在地里干活时,老乡最大的乐趣,就是听北京知青讲北京。我们当时也就是半大孩子,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说起自己的家乡,还是一套一套的。老乡听傻了,眼神都变了,无比羡慕和向往。临了二叔来了一句:“让我上一回金銮殿,死也值了。”
有一回,村上来了放映队,银幕正面坐不下了,后面是粪堆,东北的粪堆不臭,我们就坐在粪堆上看。以前放电影都先放加片,就是纪录片。银幕上出现了北京天安门,老乡们激动地一起鼓掌。我流泪了,我不想露怯,抬起头,只见满天星斗。那时我的父母在安徽干校,哥哥在山西插队,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天各一方。我想念家人,想念北京。
村上没电,为了省灯油,早早就吹灯上炕了。没事干,开始聊北京。东四有几条?北海有几个门?越聊越深入,从王府井大街南口开始数,哪个商店挨着哪个商店,数到北口,拐弯往东华门,然后奔八面槽。有人主说,别人帮腔。说着说着,饿了,话题自然转向了饭馆和吃食。北京什么好吃?什么饭馆有什么拿手菜?越说越饿,有人熬不住了,摸黑到灶间找吃的,只听锅碗瓢盆一阵响,找到半块剩的大饼子。后脚去的,没了。众人默默睡了,伴我们入梦的是北京和北京烤鸭。
人对于家乡的记忆不仅是文字和图像,还有声音、气息和味道。《舌尖上的中国》大受好评,好在指东打西,说的是地方吃食,却勾起了人们对家乡的思念。一种吃食仅属于一个地方,说到这种吃食,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家乡的记忆像是泉水咕嘟咕嘟冒出来。北京的卤煮火烧、炒肝、糖炒栗子、涮羊肉、烤鸭,就好像是北京地里长出来的,离开了北京,就变了味。它们的味道和北京联在一起,分不开。
北京在我的心目中,哪儿哪儿都好,找不出不好的地方。在人对于家乡的记忆里,家乡永远是一个样子,如同一张老照片,定格在童年少年时代,这是一张只能看,不能修改和覆盖的照片。后来我回到了北京,渐渐地发现北京变了。
我曾经在美国待过一年多,回北京是在三月,还在冬天里。我觉得北京不一样了。天是灰蒙蒙的,到处都是灰突突的,细看,到处覆盖着一层细细的土面。我以前竟没有注意北京是如此的灰头土脸。
我对北京的记忆,只能留存于记忆中了,因为在现实中的北京已经大变,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的北京了。北京的城门拆了,东直门、西直门、和平门都没了,只留下了名字。北京的牌楼拆了,东四牌楼、西四牌楼都没了,连名字也没留下。北京城周边的菜地、庄稼地没了,变成了三环、四环、五环、六环,一个又一个的环路把北京团团围住。许多胡同没有了,变成了小区,有的地名改了,改成了某某小区,有的还保留着胡同的名字,怪怪的,文不对题。以前北京有许多幽静的街道,蝉在垂柳枝头唱歌,夜晚月光如水,如今是无休无止的车流,临街挤满了喧闹的商铺。如今看不到城外的山,看不到蓝天上的云。熟悉的看不到了,看到的是陌生。
有一次我去一个同事家,我在那里住过许多年,后来搬走了,他住我的房。我居然迷路了,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样。在北京,经常迷路,记忆版的北京过时了,不能再用。如果老舍回来,他就是一个外地人,他记忆中的老地图派不上用场。
贝聿铭曾经说过: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旧的痕迹,好比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如今整个中国处于改造的大潮中,城市在改造,乡村在改造,在改造中,城市和乡村被抹去了旧的痕迹,抹去了旧的模样、旧的味道、旧的气息。我们被强迫接受新的模样、新的味道、新的气息,新的前门大街出炉了,如同一件高仿的瓷器,没有包浆,没有底蕴,没有历史和文化的信息,只是形似,发着贼光。
说起北京,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骄傲。有时遇到年龄相仿的哥们,我们会说起那时的北京,我们记忆中的家乡,不一样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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