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地震人生(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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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莲川文学
时间:
2019-6-16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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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人生(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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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16 19:19 上传
在北京打工,因为干的装卸的营生,少不了随车往周边的城市跑。其中次数最多的要算唐山了。本想着有朝一次见识见识日新月异的新唐山,奈何送货拉货都是在工业区域,而工业区大都在周边远郊,每次都是擦边而过,距离闹世繁华还是远了一程。每每遗憾,身在咫尺,心远天边,最远的天边就是不再想了。回程总比来时累,躺在大货车的后卧铺上,半醒半睡,看灯火渐渐的后撤,对于唐山最直接的印象,又不得不回到许多年前,那张已经老旧的奖状上。
那时候的我年纪尚小,至多六、七岁的样子,看到那块奖状红艳艳的,比现在连号的人民币还要动人,当然,那时候没人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人民币。从院子抗震的窝棚,搬回土木结构的房子,已经过了半个夏天。对于地震的认识,也就是什么东西轻轻晃了一下,有什么打紧?平添了许多热闹,记忆中一段窝棚时光,在孩子们的嬉闹里一晃而过。为了躲难曾经搭棚子睡觉的地方,又还原成那个小菜园子,黄瓜照旧开花,小白菜又绿了好几茬,最外边的土豆油菜向日葵,也没耽搁结籽,短墙上的草菊、打碗碗,到现在还开着。秋收过后的日子,依旧落花流水的平淡着。那是一个上午,初冬的阳光下,我看见那张红艳艳的硬纸,人们叫做奖状。实实在在的质地,象一个初长成的身板,充满力量,比小学校三好学生的奖状,气派多了。那些年虽是物品稀缺,但质量绝对不差,经得起年久日深。最上沿的中间是一个齿轮,如日中天,左右各有两捆麦穗托着。几面红旗插进麦穗,向两边展开,漫卷西风的样子。周围齐刷刷的红花绿叶,拥着中央四个手书的毛笔大字,力透纸背:支唐模范。右下是签发的机关和日期,我偷偷摸过却未及细看,国家档案应该是有据可查,我个人忘记不算什么。黑亮亮的字挂在光线有些不足的后墙上,另有一番肃穆。听说,他们从唐山震后的废墟上撤回的时候,这样的荣耀每个人一份。精神的力量确实可以焕发一个人到极致,一个从未出过村口寡言少语的农家后生,仅几个月的时间,就一脸阅尽世面的样子,精神顶天立地。其实阅尽些什么?鬼知道。
对于时光里仅有的风流,无论一些人再怎么留恋,大地震还是一年年的远了,一付决计离去的样子。我有些纳闷,一个平素木讷到十分的人,只要一面对这张奖状,居然出口成章了。接二连三的余震里,怎么怎么的餐风露宿,如何如何的披星戴月,反正尽量是危险多多。说到兴奋处卡了壳,就瞟一眼年久失修的墙壁上,那张烟熏火燎的奖状。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一切都已经旧了,比唐山远的地方还有好多,比如汶川,比如玉树。比汶川和玉树更远的,比如新马泰,巴厘岛。许多人当然不服,但也没人反驳,毕竟那一年推选他去的那个地方,生死咫尺,说不定真的就埋骨异乡了。
其实,除了几句支唐的话题上满足一下嘴皮子,他平时闲话是极少的,一个老实到了有些笨的好人。要妻生子,除伺弄庄稼牛羊菜园子,最惦记的就是一杯小酒,几口下肚,老婆孩子热炕头,倒也现世安稳。
几年紧紧巴巴的虚度,一咬牙,竞也盖起了新房。我们还是邻居,只在方位上向西挪了几尺,齐齐整整的一个院落。进家门右捌一个套间,正午的阳光铺了一炕,对面的大红柜上,那张奖状,显然又显旧了一些,挂在新买的十四寸长城黑白电视上方。我明白他的心思,还是想着显摆,心里偷笑了一下。再看过来是两个插着塑料花的空酒瓶,几只酒杯茶具,一字排开,纤尘不染,一屋子丰衣足食。只是忽然都忙了,串门闲聊也成了偶尔。有一天,正赶上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崭新的唐山在播音员激情到失声的语调里,锦绣繁华。高楼大街车流人海,在他家的红柜上川流,映着那张奖状,霓虹明灭。他本来消停了不多久的眼神,好像又有些忽明忽暗的闪烁,我调笑了一句,其实心里也是感慨颇深,希望你真的把这张纸守成文物,大半辈子走的最远的一次。
时隔多年,他出了次远门。比唐山近点。张家口的宣化。收敛儿子的遗骨。二十七岁,因车祸先白发人而去。刚陪老家的新房子新粮食过完八月十五。一场一万级的地震,没有预报,没有几个人感觉到震动。火葬的时候,是一个早起,提前把他支开了。他倒也听话,我觉得这是他最懂事的一回。始终没有我想象中悲拗不堪的样子,只是又沉默了许多,倒也为儿子的后事省了不少心。现场,我掀开一块黄布的一角,兄弟好走,来世再见。一壶小酒,是与我同行的另一个兄弟备的,洒在点燃了的烧纸上,火苗跳了一下,招一招手,就永不再见了。事后,大家也只是陪他默默神伤,谁也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事故的原因我们都是明白的,但是拿到钱了,就各自散去吧,除了疼惜,岂有它哉。
据我所知,他到目前的大半生,只出过两次远门,为了赶赴两场地震。一次不到二十岁,一次将近六十岁。一次是天下的,一次是自己的。一次是浓墨重彩的风光人生,一次是寂寥落寞的凄凉岁月。享受和忍痛之间,且不论人事无常,各有悲喜,地震成了他人生中影响弥深的两个亮点。剩下的日子塌在那里,渐平的余波中,愿再无惊扰。
去年春节回老家,心里想着一定要和他坐一坐的。可是说些什么呢,儿子新去,心头说空就空了。犹豫着走到街门口,微风安静的让我不敢叫门,忽然生出了逃走的念头。一转身,却正好和他走了个对头。胳膊上挎一只粪筐,另一只手上是一把锈了许多的铁锨。讷讷地说,过年了,收拾收拾,刚除出去些牛粪。我装作偶遇,因为我们是邻居,回望岁月深处,曾经最容易的就是偶遇。这几年我一直流落在外,老院子一直托他照料,夏天种点菜蔬,冬天贮些伺草。偶有人来客往,也在我的旧房子里小动一下烟火。我慌忙掏出烟来,各人点上一支之后,进家吧,你婶子在,这几天又不舒服了。我知道,一个口快无心的女人,不爱认输,收成不高,血压准高。是啊,马上过年了,你慢点忙吧。踩灭剩下的半支烟,一低头,我忍痛飞奔。一步之外,又猛然抬起来,让将要出来的眼泪倒流。院墙边的老树上,朦朦胧胧几片恋着寒枝的黄叶,被西风吹了整整一个冬天,正和天边的流云擦肩而过。
我是真的不敢进屋。怕看见,空的炕头上有没有温度。红柜上奖状的旁边是不是添上了儿子的旧照。一直盛开的塑料花上有没有隔夜的尘土。改天吧,改天一切都会好的,他刚才说过,正在收拾。
他是我的一个本家伯伯,长我十几岁,我又长他先去的儿子十几岁。他骂过我家的猪,我也打过他家的狗,就这样磕磕绊绊的邻居着。还有,他刚成婚的那年,也就是支唐结束的次年,头胎也是生了个儿子。长到二、三岁,因耽搁病情,不幸夭折。幸好还有一个女儿,幸好嫁的不远,妹夫我也见过,又一个寡言少语的厚道人。听说今天下午就回来,一起过年,明天就除夕了。
有些老远地看他的人们说,最近好像他又痴了一些。而我觉得他只是活得更专注了,心无旁骛。视钱的手掌抚摸着任何一件事物,都久久不能移开,比如牛粪,比如牛嘴底下的饲草,比如正在逃走的我。也许,他应该再出一次远门。去唐山的街道走走,那怕再也寻不见曾经的脚步。路过宣化,看看寄葬在殡仪馆的儿子。不知道此生多这一程算不算无憾,但这一程正好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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