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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爷爷(郭景昉) [打印本页]

作者: 金莲川文学    时间: 2018-10-16 12:45
标题: 小爷爷(郭景昉)

  他是我的本家爷爷,说是爷爷,也就比我大个十几岁。五大三粗,络腮胡子,说话鼻音很重,嗓门很大。我们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不过连上附近的村子在内,我小爷爷也是个人物。
  他吃完饭的固定程序是屁股往后一挪,拿着小奶奶递过来的大茶缸子,慢慢吹茶(方言,带有对喝茶人的不屑)。小奶奶则在屋子里忙东忙西。农忙的时候小爷爷干几天活,也不多干,凡事都要拉肚(方言,拽的意思)上我小奶奶。北方的节气短,一年只一茬天,大半年的时间村里人都闲着。闲着的时候冬天的阳光下,夏天的阴凉地就会聚着村里的一些懒人,爱拉嘎嘎的人。每当这时候,小爷爷都是场面里的主角。左边的人说张福老婆好看,他必然要说李三的老婆的皮肤更白,理由不一定是最充足的,不过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右边的人如果说今年适合种莜麦,他必然问,你敢不敢打赌,铁定今年收胡麻。外加大手一挥,令人无可置疑。
  这还不算什么,无关生计。我小爷爷的另一个爱好就不敢认同了,他爱赌博,外出赌,在家里放场子赌,天不顾地不顾。更严重的是他赌博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所以,用家徒四壁形容他们家一点都不为过。家里经济一直拮据,他的两个孩子读完初中就都辍学了,而他的女儿当时是学习很好的。我小奶奶惹不了他,干气而不敢言,而他毫无愧疚,一如既往。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因为调到了石家庄,交通也不方便,很久都没有回老家去了,当然也没见到小爷爷。
  今年正月,我爷爷没了。享年91岁,
  68年的老党员,走完了他生命最后的路程,安静的去了。奔丧回家,我们见到了小爷爷。他是我们在村子里唯一的亲戚,平时交往多,一直觉得很亲的;说起来我去县城上班,还是他赶着牛车把我送到小厂,我又坐汽车去的县城,那天的雨真大,小爷爷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这次能见到小爷爷我们姊妹几个都很高兴。
  小爷爷,小爷爷,我们都高兴的叫着,坐在炕上亲热的聊天。小爷爷没什么变化,外表不显老,说话还是大嗓门。说是聊天,基本上是他说,我们听。
  下面我摘录他的几段话:
  志国(他儿子)现在过的不赖,买了个铲土机,在县城买了房子,经常给我们点零花钱。他们的孩子是带把的(男孩),我前几天刚去过,我去了半天他才喊爷爷,我扇了他一下,教训他说, 真是个孬种,怎么才喊爷爷啊!
  丽丽(他女儿)现在可厉害了,看看我的手机,三星的,她买的。她现在在北京大学学书法,也教书法,她给人写一副对联要好几千块钱哪。
  你小奶奶现在可享了福了。天天打麻将,整天买衣服。滋润死了。话里话外让人觉得小奶奶现在真是太幸福了,而她本不该有这样的幸福,这幸福都是他带来的。
  说这些话,他都是带着手势的,唾沫星子四溅,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无论如何我们是高兴的,他毕竟是我们的小爷爷,他家过好了比什么都强。只是我们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劲。
  他说完第一段话的时候我二妹妹问了他一句,志国家的孩子几岁了?小爷爷漫不经心的回答:五岁。二妹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明白她的意思,似乎作为爷爷进门就应该抱起孙子亲亲,而不是端着架子争一个五岁孩子的理。
  他说完第二段话的时候,我三妹妹遗憾的说,丽丽要是上高中,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啊,她是内秀。小爷爷不屑地说,上大学有什么用?上北大的听说还有卖猪肉的。
  他说完第三段话时,我已经明白,小爷爷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眼前又出现了小爷爷满村追着打小奶奶,小奶奶往我家跑的场面。我在想,小奶奶真的熬到苦尽甘来,幸福来敲门吗?我毕竟上了年纪,没好意思呛着小爷爷,我只说,必须让我小奶奶来啊,我们都想她了,明天一定把她驮上来——我叔叔在的村子,也就是我爷爷劳逸的村子离我们老家小爷爷住的村子有15里路,小爷爷每天骑摩托车来。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要商量我爷爷的丧事怎么操办。以前纯属闲聊。
  我父母年龄大了,我叔叔身体不好,他们都不想大办。
  我小爷爷不干了,嗖的一下从炕上蹦了起来,就像放机关枪一样冲着我们喊开了:
  这么大岁数了,是喜丧!说起来儿子们都人模人样,竟然要悄悄把老人打发了?也不怕三邻五村的人笑掉大牙?你们还识文断字(我爹以前在村里当过民办教师)!书都白念了!必须大办,风风光光,我脸上也有面子!手势是肯定的,偶尔还有哼哼的冷笑。
  我爹还试图解释,嗫嚅着表示,我爷爷活着就不是张扬的人,他也不会同意孩子们大办的,再说爷爷还是个老党员,影响也不好啊。
  小爷爷立马变了脸:党员算个屁!谁管他那一套,找来了顶多罚点款,前怕狼后怕虎的,光怨一辈子这么窝囊!
  我们面面相觑:小爷爷的逻辑他这辈子是最成功的了?
  我也傻了,不知道怎么收拾局面。因为来时我爹都吩咐了,谁也不许说话,只听我小爷爷的。用我娘的话,人家是人主啊 !
  我爷爷的丧事就红红火火的办了起来,请总管,请戏班,放7天,每天的流程都有固定的安排,烧纸,上香,大宴宾客,有板有眼,让我们这些城里回去的人也大开了眼界。说起这些过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只说一项,把我们姊妹几个惊讶的合不拢嘴,比如说上贡品,今天是四样荤菜,但要不同的质地!明天要素菜,当然也不能是重样!上的面食也是,今天是大馍馍,明天就要是小包子,总之,是越复杂越好!把我们全忙的焦头烂额!至于悲痛,真对不起我爷爷,顾不上啊。当然家里外头也是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油在锅里吱吱的煎熬蔬菜的声音,让去赶快买豆腐的声音,和远道来的亲戚寒暄的声音,聊天的,说笑的声音,来吊孝的亲戚的哭喊的声音,唱二人转的声音,音响的声音,
  一院子的观众鼓掌叫好的声音,以及院子外的小商贩卖糖葫芦的声音,起,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喜丧大办交响曲!
  小爷爷也费尽了心思。这期间小爷爷真显出了掌控局面的能力,谁是采购,谁是端盘子上菜的,谁是配菜,谁是迎来送往的,谁是记账的,井井有条,紊丝不乱!当然,小爷爷是绝不会自己倒一口水,或者拿一个碗的。你别说,还真是需要这么个人,离了人家,我们真办不成!我娘从心里有点感谢我小爷爷了。
  小奶奶千呼万唤终于出现了。太多的想念堆积,见面不禁都揉开了眼睛。我小奶奶老是老了点,不过穿的挺光鲜的,人也很精神,小奶奶原来就是美人胚呢,在一堆人里还是显得挺出众的。我们特意问了问小奶奶,和小爷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也是我们一直的牵挂。小奶奶气愤的说,还是那样,懒死了,一动不动,什么活都是我干,还是吃完饭往后一挪屁股!还是耍钱!我们都忙着劝小奶奶想开点,小爷爷也改不了了,孩子们都有出息比什么都强,这不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啊!我小奶奶也是个心量宽的人,也就就坡下驴说,瞎过吧,还有孩子们哪,再说了,还有别的过法吗?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法,小爷爷有别的过法吗?别的过法就一定比现在过的好吗?他的女儿丽丽有别的过法吗?小奶奶有别的过法吗?甚至我们自己,过的就是别人眼里该有的过法吗?我是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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