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唇印(张瑞明) [打印本页]

作者: 金莲川文学    时间: 2016-9-21 12:37
标题: 唇印(张瑞明)
本帖最后由 金莲川文学 于 2016-9-21 12:40 编辑



    四月,草原还没起了亮色,云朵想哭,风推着她说,走吧,人世的悲哀不归你管。云就把泪咽下,从我的头顶飘过。我抬头,见第一颗星星出来时,知道该和胖丫约会了。
    傍晚,全城停了电,我就回宿舍弹吉他,胖丫进屋,笨拙的点燃蜡烛,坐在桌子对面,一对肥厚的手掌拖住胖脸,细细的眼缝里是色眯眯的光。我知道,我的琴声对她毫无意义,她不仅五音不全,且患有轻度自闭症,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四,身材看上去如同一只木桶。二十五岁的她到了婚嫁的年龄,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她,确切的说,是选择了她的父亲,她父亲是我的顶级上司,法院院长。
    我十六那年,母亲得肺心病驾鹤西去,我和哥哥用家里的门板把母亲的尸体抬进一个大火炉中,看着一缕青烟从高高的大烟囱中冒出,我放声哭喊,希望能用嘶哑的喉咙唤回我的至爱,但那缕淡淡的青烟还是在凄冷的晨风中飘向天际。那时我想,我要有一卡车钞票该多好,那样,我可以把母亲送进最好的医院,即使挽救不了她的生命,我也可以给她买最好的棺材,把她埋进松林环抱的墓地里。
    十七岁那年,父亲领回了女人,女人把瘦肉夹到她亲生儿子的碗里,父亲对我说,多吃蔬菜吧,蔬菜里有维生素。直到有一天,我飞离了那个巢穴,我考上大学,我有了工作,才在学校和单位的食堂里尽情的补充一些蛋白质。我住进单位的宿舍,从不愿回家,我决心组建起自己富足的家庭,买房、买车、用鸡鸭鱼肉把冰箱撑爆。
    胖丫在我没完没了的琴声里有些犯困,她打着哈欠说,别弹了,我们先玩骑马吧,玩完还回家睡觉呢。我放下吉他,把她按在床上,褪下内裤。在结婚以前,我必须让她的盐碱地里长出庄稼,那样,我才有和他父亲谈判的资本。自闭症的人都有专长,胖丫的专长是做爱,她的高潮在我机械般的运动下一浪高过一浪,而我,虽然讨厌耕作,却盼望着收成。
    一小时后,胖丫终于被我制服,她蟒蛇般的胳膊从我腰部滑落到床上。我知道,她该走了,她走后我的夜生活才正式开始。看她扭着知足的肥屁股出了门,我重新拿起吉他,这一次,我要专心弹奏一曲,为这座小城里的另一个女人。


    我专心地弹吉他,指尖已经印出血痕。当我忘记眼前的一切时,当我的思想撞破牢笼时,吉他弦音穿透四壁,飞了很远,在另一间屋子里化成一只飞蛾。
    那间屋子 ,烛心有了啪啪的响动,烛光震颤了一下,继续渗透进昏暗里。肥仔累了,就坐着喘气,眼球充着血,死死盯住床上的秀秀。秀秀赤身裸体,从头到脚全是瘀青,唯有心脏处,是一个规则的唇印,鲜红的唇印如一朵花,孤独的盛开在紫色的血痕里,凄美的如同秀秀的生活。死一般的沉寂,让遍体鳞伤的秀秀恐惧和窒息,她甚至盼望新一轮雷雨般的殴打快些降临。
    从嫁给肥仔那天起,秀秀就逐渐麻木了。从娶到秀秀那天起,肥仔就露出了狼牙。秀秀是大学校园里的一朵花,她的学习成绩虽然一直倒数,可书桌里的情书却能凑成一部长篇言情,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闺蜜在课余时间站在讲台上读那些情书。毕业之后,那些情书尘封了,时光将浪漫的往事交给记忆,现实中的秀秀因为一张肄业证失去了选择工作的自由,她被迫进了麻纺厂。她不忍心自己如花的容颜在尘土中褶皱,不忍心葱根般的手指在劳作中粗糙,她必须在青春将逝的时刻做些什么,她选择用婚姻刨光命运,于是咬牙嫁给了比她大五岁的肥仔,肥仔是胖丫的哥哥。于是,秀秀成了法院院长的儿媳,婚后被调到文化局工作。
    肥仔离过婚,她的前任妻子离他而去,五毒俱全的全肥仔不思悔过,喝醉酒,输了钱,就把秀秀当成沙袋。软弱的秀秀抵抗不了强大的肥仔,就偷偷服避孕药,她不想让身体里那些罪恶的种子发芽,这一次,她必须在生育之前做些什么,用命运刨光婚姻。她不哭、不闹,用沉默回应谩骂、毒打、凌辱,如同水牢里的农奴,渴望着解放的日子。
    肥仔积蓄起新的体能,他从厨房拿出菜刀,架到秀秀的脖子上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那个唇印是谁留的?秀秀闭住眼睛,用一贯的沉默作答。
    是我,在秀秀的胸前,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留下那个唇印。


    大学时的秀秀几乎炫耀了所有写给她的情书,唯有一封始终珍藏起来从未示人,那是她的隐私,那是她的宝贝,那是我写给她的信。那封信,在所有的情书里最短,短到只有俗不可耐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写信时,经过了三年的深思熟虑,我用排除法摘掉了缠绕在一朵校花上所有的枝叶。我通过她无数个眼神,通过她无数次暗示,确定了自己绝不是一堆牛粪。在一个雨天,是她躲开好多把殷勤的雨伞,选择了躲在我的外套下,那是周末的一次郊游,她没带伞,我也没带,于是我的外套给她遮挡了阵雨;在一个夜晚,是她拒绝了好多位舞伴的邀请,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那是周末的一次联欢,我不会跳舞,她会跳舞,她说,我来教你,于是我踩了她的脚面,她笑着责嗔怪我,笨。
    那又是周末,没郊游,也没联欢,无聊的女生就在班里读秀秀收到的情书,好多男生红了脸,好多男生冲向女生抢夺纸张,唯独我,平静的坐着当听众。打闹结束了,同学走开了,秀秀走到我面前说,作业都不及格,我只等看你的了。我说,那些作业多精美啊,字典里的好词都用尽了。秀秀说,我不稀罕,我只要你的,哪怕一个字都行。听了她的话我整宿未睡,天一亮我起床潜入教室,把写好的作业偷偷放进她的书桌,一张窄窄的纸条,纸条上有三个字,我爱你。
    她没公布我的成绩,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她找到我说,你及格了。
    之后几年,我们共同回到草原的小城里,干着各自不同的工作,工作之余,就疯狂的接吻、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说,把我的一切拿走吧。我诧异的看着她,恋爱这么长时间,她从不让我突破禁区。她见我迟疑,就说了实话,她说,我要嫁人了,但不是你。我的心被她泼上了凉水,如同淬火的瓷器。碎掉心的我说不出话来,透过泪光呆呆的看她。她哭着抱住我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嫁给他,这就是现实。  
    我推开怀中的秀秀,突然间变得疯狂起来,我吼道,骗子,提起你的裤裆,滚!秀秀抹着泪,离我而去。


    再次见秀秀时,她已经瘦了一圈,本来就苗条的她,皮包着骨头,颧骨高高凸起,已经没了光泽。她和肥仔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肥仔喘着粗气看她把离婚诉状给我,轻蔑的对我笑笑。
    我即将成为肥仔的妹夫,而肥仔的父亲又是我的上司。接过那张诉状,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按程序有板有眼的对秀秀说,民政局去了吗?秀秀点头。我说,你说丈夫经常殴打你,但你出示不了验伤报告,法院是讲证据的,你没证据,只能说明你们的感情尚未完全破裂。秀秀抬头直视我,眼中异样的光芒透过泪膜。她起身把诉状撕碎,照脸拍给我,碎屑如同一把纸钱埋葬了我的良心。
    秀秀平静的转身而去,肥仔在我面前竖起拇指,从兜里摸出一盒中华扔到桌子上的纸屑上,去追赶秀秀。我把烟盒打开,抽出二十只烟卷塞进嘴里,然后一起点燃,猛地吸了一口咽进肺里,气浪从胸部冲进大脑,一大股烟雾撞击着七窍,一阵晕眩,一阵咳嗽,我想把心肝肺全吐出来。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趴在办公桌上,在烟雾缭绕中,想起肥仔醉酒时说过的话,打老婆,不能只打皮肉,那样会留下疤痕,要摧残她的心智,比如用被子蒙住她的头,比如把白酒灌进她的下体。
    我相信一头畜生说的话,也相信秀秀一定遭受过非人的孽待,但我不能完全信服,野兽如果真得疯狂后,还会理智的选择折磨人的办法吗?
    而之后,不谋而合,秀秀找到我,她央求我做一件事情,否则她就死在我面前。于是,我在她胸前留下了那个唇印。


    那是一个阴冷的清晨,在云和雨争论不休的时候,秀秀披头散发闯进我的宿舍,她跪在我面前,只为央求我和她做爱,否则,她就撞死在我面前。我可以背对她的磨难,但绝对无法面对她的尸体,我的心底残留着一滴墨迹,那是一封完整情书的后半章,那封完整的情书的原文是,我爱你,永远!但当时觉得太长,就把后两个字交给了岁月。
    而岁月,却用尘土埋葬了永远二字,永远,在坟墓里沉睡,睡成一具僵尸,一具灵性尚未完全泯灭的僵尸。僵尸被寻死的秀秀点化了,这一刻复活过来。我把秀秀抱到床上,脱光她所有的衣服,也脱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窗外,云和雨厮打起来,风裹着一对难舍难分的冤家在天空上游走,那景象,如同床上的我和秀秀。
    翻云覆雨之后,风把一切从草原上赶走。世界平静下来,秀秀揽住我的头在她怀里,像是哺乳一个婴儿,她喃喃的说,把我的心吸出来吧。我把嘴唇放到离她心脏最近的地方,使劲吸允,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秀秀走了后,我就开始等星星。傍晚,全城停了电,我就回宿舍弹吉他,胖丫来了,走了,我的琴声就成了扑火的飞蛾,在照耀秀秀的烛光里急躁的盘旋。
    霸道的肥仔,怎能忍受妻子的不忠,昏头了他用尽所有的酷刑,秀秀咬紧牙关,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哼一声。肥仔虽然是法院院长的公子也不想杀人,耗到天亮之后,困得像是死猪,呼呼睡到秀秀身边。
    天亮的如此艰难,一轮日头顽强的生长出来,照亮了草原。秀秀挪进我的办公室,把一份新的诉状和一份验伤报告放到桌上。几天后,她如愿的离了婚。
    我辞去了工作,和秀秀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列车即将启动的那一刻,窗外,奔跑而来的肥仔暴躁的谩骂着,身后是他的妹妹胖丫,胖丫喘喘嘘嘘,她大喊着,下来,我怀了你的孩子!
    五月初,口外落下金贵的大雨,草原如同巨兽,抖了抖毛发,逐渐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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