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记忆中的三张书桌 [打印本页]

作者: 武雁萍    时间: 2015-7-27 16:39
标题: 记忆中的三张书桌
       读冯骥才的散文《书桌》不由得想起我的书桌,受冯先生那张破旧书桌上悠然打开故事的牵动,我书桌上的故事也在我的记忆中逐个复苏,并且形成画面徐徐展开。

       渐渐地,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画面像一叶小舟,划着时空的桨儿由远及近使入我心海并将其慢慢填满的时候,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字里行间冯先生书桌上的洞痕、叶影、女神,以及岁月消散时烟雾般缓缓隐去的掠影,而是全部被我的画面所覆盖。我的书桌,我的三张书桌带着岁月的风霜雨雪,在雾幻迷离般的幻影里若隐若现地显现出风姿,我用眼睛捕捉到了那一瞬惊现的倩影并深情地抚摸着它们,胸口热热的、潮潮的,蠕动了恍若隔世般的隐隐的忧伤……


       我的第一张书桌其实根本不能叫桌子,因为是桌子就应该有四条桌腿吧,可我的桌子恰恰没有,如同我的第一张小床一样没有床腿。我的桌腿和床腿全部由一摞摞废弃的砖头所代替,我的桌面和床板则由长短不齐薄厚不一的木板拼凑,上下不平用木片或瓦块找齐。我的床和我的桌子都很不牢固,因为那些被当作床腿和桌腿的砖头瓦块并没有用泥巴砌在一起,我虽然时刻小心翼翼但也逃不掉轰然倒塌的厄运,好在自己已经掌握了娴熟的“垒砖”技术,它们倒得快架不住我垒得更快,久而久之,它们竟然也服服帖帖,再也不闹罢工了。

       逃离大炕上姐姐和弟妹们的吵闹和拥挤,一个人躲到麻纸糊的黑黑的小小的隔扇后面,少女时代的我简直像是进入了天堂!窄窄的一条小床吱吱呀呀,小小的一方书桌摇摇晃晃,做梦的年龄伴着爱做梦的我,在梦的天堂里展开了飘渺摇曳的翅膀。

       少年的梦想是需要火苗点燃的,没有点燃的梦势必穿不过暗夜飞不到朝霞升起的地方。

       点燃我梦想的火苗是一株瘦弱的橘黄色的火焰,火焰的上方不停地升腾起一缕缕黑烟,那是一盏煤油灯,是我自己用墨水瓶改制的。当时的小县城电力跟其他物品一样都很缺乏,每晚十点半以后就不给供电了。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我端坐在我的书桌前,我桌上的小煤油灯把我鼻孔照得黑糊糊的同时,却把我的梦想照得闪闪发亮。

       那是一个诗歌盛行的年代,我给自己悄悄起了笔名叫“雨泪”,然后我的梦就在诗歌的意境中乘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欢快的歌声,从我的床边桌角轻盈地出发了,梦,穿过窗棂飞出院落落向枝头,和漫天的星斗一起轻轻地眨着眼睛。那时,我最喜欢读的书是我订阅的《诗刊》和《星星诗刊》,虽然年少,虽然很多读不懂,但喜欢诗歌的劲头丝毫不受影响。慢慢地,我认识了顾城、北岛、席慕容,也结识了舒婷、徐志摩、裴多菲。就连那些古代的诗词巨匠也让我请出来,再次体会“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愁,品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落寞,感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放。

       实在忍不住的有时候,我也拿起笔写过一些稚嫩的诗句,比如:

       太阳掉到西山的火堆里
       烧黑了
       月亮弯弯的像扁担
       担着水上来
       水洒了
       满天亮闪闪的

       这是我在油灯下书桌前写的儿童诗《黑夜》。是的,水洒了,清澈的水滴变成了满天亮闪闪的星星,熠熠闪亮,可我的梦想却在星空下的枝头逐渐陨落,再没有和星斗一起共唱一曲相呼相挽的歌。我的梦想显然被火苗点燃过,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穿过黑夜飞到朝霞满天的地方。

       一本发黄的诗集此刻摆放在我屏幕下方的桌子上,那是我长大后整理抄写自己写的诗歌并保存至今的一个日记本。打开扉页,一行字映入眼帘:“那片净土与乐天,我一生追寻,让心得到平静、充实和安宁。这个世界太喧嚣了,烦乱愁苦时投入她的怀抱,享受那份纯净真切,走出困惑,超然、洒脱地面对一切。”可惜,这以后我并没有让我的这本诗集增加几页厚度,显然,我背叛了自己的诺言,那片净土和乐天我没有再追寻,我早已停止了追寻的脚步!那个喧嚣的世界我也没有逃离掉,反而被它生生吞噬了。我的那张书桌,第一张书桌,也随着我考入大学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妹妹抢走。不知道后来妹妹有没有在那个小书桌上像我那样做过美梦?也不知道梦醒后是不是和我一样感到有些寥落?


       我的第二张书桌确切的名字应该称为写字台,那是爱人在婚礼前用其爷爷奶奶的寿材请木工打制的,随写字台一起打制的还有五组带顶箱的组合家具。当时,一贫如洗的我们,除了爷爷奶奶硬送的这点木材外,再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用来结婚成家。爱人是个细心的男人,我毕业前曾经向他描绘过我参加工作后盼望拥有的宿舍场景:一个小房间;一个钢管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一个书桌,桌上一盏台灯;一把椅子;必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铁炉子,炉子里的炭火红红的,水壶坐在上面,壶嘴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并且悠闲地唱着悠扬动听的歌曲。而作为这个场景主人公的我,一定要坐在那把椅子里俯身书桌前面,抑或看看书、想想心事,抑或动动笔捕捉灵感写成诗句,抑或将消失的日子用笔尖装入日记本里。可是,这样的情景我参加工作后并没有实现,因为我一毕业紧接着就结婚成家了。

       爱人为了实现我的愿望在经济非常拮据的情况下租来了两间平房,里面的一间是卧室兼书房,外面的一间是客厅兼厨房。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书桌、椅子、台灯、炉子、白床单都有了,不同的只是:水壶没有余钱去买换成了可以蒸饭烧水炖菜几用的大洋锅,不过它同样可以冒热气同样可以唱歌;那个钢管床换成了两只旧木床合并在一起的双人床;一个人出进的宿舍变成了两只快乐小鸟的窝。在那个我曾经反复虚构的场景中,那张桌子以及与桌子有关的故事应该是我八小时以外的主要生活内容,可是婚后的我并没有像我构想的那样迷恋那张书桌。我的迷恋转移了方向,那是灶台和双人床。

       我沉浸在对美食的渴望中,虽然没有钱买大鱼大肉,但是我们有自己小菜园中种的西红柿、黄瓜、水萝卜、胡萝卜,加上他家大后方支援的土豆、白菜、南瓜和莜面,经过我们灶台上的反复实验推陈出新粗粮细作,居然做出来的饭菜美味可口!如今我的厨艺比较好的原因就是因为那时侯贪吃且爱琢磨着做的结果。我对双人床的迷恋情有可原,新婚嘛,有哪个不对床产生些情感呢?不过我对床的热爱不仅仅是因为新婚,原因很简单,就是我非常贪睡,如果是休息日不上班,我可以省去早饭、午饭,让这两顿饭和晚饭并到一起去吃。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隐去,当做新娘子时穿的红棉袄被冬季的雪花染白的时候,我新婚的甜蜜和浪漫也被寒风吹走了。生活真实地摆在面前,我不得不为温饱、为家、为事业苦苦挣扎。我的“雨泪”成为天边漂浮的云彩,我甚至都忘记抬头愿望她一眼。我的梦想变得越来越实际:还清结婚借的债务,盖上三间房,当上财务科长。直到有一天一个新生命在我腹部轻轻蠕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生命里的东西已经丢失了很多很多,我俯身写字台前,拿起那瓶没有启封的黑蓝墨水端详着,眼眶开始湿润……

       我与第二张书桌真正结缘的日子已经是儿子两岁的时候了。

       儿子两岁,我的梦想实现了两个,结婚时的债务早已还完,房子也盖了起来,不是三间,而是上下两层的六间还有后院小房的三间一共九间。我的梦想还差一个当财务科长没有实现。事业之梦并不是完全靠自己努力工作就可以实现的,最重要的是必须得学会掌握并灵活运用各种关系学。而我对这种关系学可以说是不会,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不屑吧,知识分子的自傲、清高、反叛在我身上得到了最完好的体现。当官这条路被自己否定了,可是我必须得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存在,我的虚伪让我选择了一条完全依靠自我奋斗的路来实现我的新梦想,那就是考会计师和注册会计师。就这样,我与我的第二张书桌产生了浓厚的感情。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啊!此刻的我,哽咽无语了!我不想回忆其中的痛苦悲辛,也不愿意品尝那时的短暂快乐。我只记录一个结果,我成为那个小县城第一位女会计师,而注册会计师因为我两次两个半年的伤病住院与我擦肩而过!

       存在既是合理,或许我的这些存在就是我生命最完美的体现。几年前当我还在悲哀里挣扎的时候常常抱怨,怨这个怨那个,可是,现在回头看看这些抱怨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当生活像天女散花那样把日子撒向大地的时候,不论你接到的是丁香百合,是牡丹玫瑰,还是狗尾巴草,都应该想到是花就会凋零,是花就应该有香味。就如我的日子,不论是快乐痛苦都会像花一样凋零逝去,但是那花香却留在了心底,曾经苦涩的日子经过岁月的沉淀最后释放出的是滋润一生的清醇甘美的花香。

       就这样,我的第二张书桌以悲壮的方式退出我的历史舞台。


       我的第三张书桌是现在与我朝夕相处的桌子,从用途上来讲应该叫做电脑桌更贴切,由于它非常宽大也可以兼称写字台电脑两用桌。这张书桌与我前面两张书桌相比有了显著的不同:首先它再不属于那个小县城,而是属于一座城市一户人家复试楼房的书房里;另外它的抽屉柜子里再没有一摞摞的书和笔记本,这些东西被放到了它对面立着的一排书柜,它的里里外外再找不到墨水尺子铅笔橡皮之类的文具,甚至都找不到一只圆珠笔。

       虽然朝夕相伴,但是我对这张桌子的情感非常冷淡,包括桌子上放置的电脑在我心里同样像一杯淡而又淡的白开水。生活的舒适与安逸衬托得心灵愈发苍白空虚荒凉孤寂。有时候真想毁掉这一切浮华重新为温饱去拼命去挣扎,抑或哪怕为了虚伪再次为梦想废寝忘食不懈努力。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那种激情与狂热早已消失至尽,美其名曰成为一种叫淡泊的东西。

       每当夜深人静,空旷的楼房里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把身体放入桌前舒适的椅子里,那种疲惫即使是屏幕里激越的画面或音乐都驱赶不去。我非常困惑,人到中年,物质生活已经逐渐丰富,那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感觉又卷土重来,让自己茫头无绪、求索无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缺啥要啥?这种茫然随着夜雾的浓重却更加清晰,心陷入死了机的鼠标,再找不到自己的目标。朋友说:“人不怕盲目的信仰,最怕的是没有信仰!”其实梦想何尝不是这样呢?没有梦想的日子如同没有放盐的菜肴,好看依然,却食之无味。

       现在,几乎每个夜晚都像我此刻这样,椅子、我、键盘、桌面、电脑屏幕成一条线排列,右手握着的鼠标在不停地点击寻找,那些论坛,那些浸着灵犀灵动沧桑深邃的诗行或文字就是我的最爱。或许,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真谛在不经意中已经渗透到我深夜的指尖,我的指尖有时也在不停地飞舞不停地寻找不停地追随,沿着一点飘着清香的痕迹寻找追随,我知道,那是我的“雨泪”,我要找的就是我的“雨泪”!

       雨泪,在我第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桌上发芽,在我第二张拥挤不堪的书桌上夭折,现在,在我第三张苍白空洞的书桌上被我重新想起。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追梦时的执着和忍耐,可惜我没有用它追逐我的“雨泪”。我知道,我再不会成为“雨泪”,我还知道,有些东西丢掉了就再不会找回。


       我面前冯先生的《书桌》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关于我书桌上的画面也在我的眼前一个个悄悄关闭。冯先生的《书桌》最后写到:“我每每坐在这崭新却陌生的大书桌前,就觉得过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书桌一样,烟消云散,虚无缥缈,再也无从抓住似的……”是的,谁都抓不住过去的一切,包括我三张书桌里记忆着的人生和梦想。

       人生虽然无常,日子依然向前。或许我还会有第四张、第五张书桌,但我不会为它们过早地操心,就像我不会再为我的第一、第二张书桌惋惜一样。我现在的任务是要为我第三张书桌----现在的书桌做点什么,让它不再苍白空洞,是画上一片蓝天?刻下一座高山?还是把指尖敲击的文章汇成清泉从桌面出发让它们流向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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