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水色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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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武雁萍
时间:
2015-7-24 18:53
标题:
水色小镇
小镇不大,被湖分成了两半,东半边叫东围子,西半边叫西围子。依了围子,让人凭空生出许多想象。围子究竟围过什么,牧场或者庄园,还是其他不能与人共享的私人领地,让人不得而知。但是,在西围子北边,远离居民区的地方,确有一圈围墙衰败与苍松翠柏青杨老榆之间。许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我曾去过那里,为那片林子带给心灵的静谧。
围子的墙是土墙,残垣断壁,风烛残年。望着它们,似乎看见了岁月之手,在掏空、揉碎、扭曲。越往里走,越感觉走进了时间末端,墙根底部密密匝匝的蚁穴,树荫掩映处厚厚的青苔,都让心向极远处滑落。间或有一两处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可见墙体有一米厚,三四米高。环绕一周,便有了许多疑惑,围墙若是城墙,城则显得太小;若是院墙,院子又显得太大。正在疑惑之中,忽见一只硕大的飞鸟拍翅而起,它起身之处,碧草荒朽黄土新染,一座新坟上的香烛正在缭绕。惊吓之余,不免加快脚步,逃离林子,至于围墙到底是城墙还是院墙,不再去探究。
把小镇分成两半的湖叫青年湖。湖的名字如同小镇一样,没有太久的历史源缘。小镇位于坝上草原,居民大多来自走西口的后代。一两百年以前,这里是水草丰美狍鹿遍地、翻土就可耕种莜麦胡麻的地方。我年轻的父亲,就是在解放前夕,用一双脚板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走到这里,立身之后,接来了更加年轻的母亲,在小镇安家落户。凭着两个人都有一些文化,父亲进了小镇中学当了教师,而母亲去了一家单位当了会计。从此,父亲和母亲远离了家乡,也远离了他们几辈人耕田种地的命运。口外的风是锉刀,在锉断颠沛流离饥荒贫苦的绳索之后,也锉粗了他们曾经细腻光润的皮肤。渐渐爬上脸颊的红晕,以及褪不去的斑点和沟壑,我想应该是美貌的母亲在对镜梳妆时最无言的叹息。
其实,青年湖最开始的时候不叫湖,而叫青年水库。听父亲讲,青年水库原来的水面并不大,只是一些沟沟渠渠。那是一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在无数年轻父母亲们的铁锹下面,斗出了这片水域。到我上小学的时候,这座水库一直承载着人们灌溉田地丰产增收的愿望。而我下颚处的疤痕,则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参加学校义务劳动修建灌溉水渠时留下的点滴纪念。
小镇有了水库,自然而然,就会渗透些许水色记忆。
记忆中,水库的鱼很多,但却单一,只有鲫鱼。每当春尽夏初的夜晚,风静静的,如同卧在湖边静静反刍的老黄牛。水面没有波纹,只有鱼儿搅动一池湖水轻轻晃动,那啪啪拍水的声响,是鱼群在繁衍生息养育后代。而这之后不久的某个午后,小鱼儿便会蜂拥而至,一根水草,几块小卵石,甚至是插在水中的脚趾头,都是它们群起攻击的对象。这时候,定有一些女人端了盆子提了篮子等在岸边,她们一边聊着各家的咸淡,一边把目光投向湖里穿着黑色雨裤正在收网的男人。每月有那么两三次,母亲也会站在这些女人当中。只是母亲很少说话,目光迷离遥望远方,而她的手不停地抚摸那只从老家带来的非常精致的篮子,摸着摸着,母亲的眼睛就起了雾水,跟盛夏清晨草叶上丝丝缕缕的雾气没有什么两样,只差微风吹来,瓜熟蒂落。可是母亲眼里的雾水很少有凝成泪水滴落下来的时候,因为很快就被篮子里面活蹦乱跳的鱼儿赶跑了。
水鸟该是小镇特别的浪漫。小镇的冬天非常漫长,长到炉子的煤炭越来越少不得不用炕上的火盆取暖的地步。盼来了水鸟,就盼来了杨柳依依、绿波荡漾。孩子们会把罩衣里的棉衣剥掉,子弹似的射到湖边,逮蜻蜓捉小鱼,尽情地嬉戏。女人们则把冬衣棉被拆来浆洗,顿时,清澈的水中泛起成片的肥皂泡,岸边的河柳墩子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大世界。男人们闲下来的时候,会到湖边垂钓,鱼饵不必费心去找,拔了坡上的小草,蚯蚓就会冒出尖尖的脑袋。我呢,总会在那些无风亦无浪的黄昏,与柔软的沙滩缠绵,让心中的康桥拟或断桥横渡东西两岸,在一把油纸伞下,同一个朦胧的身影,摇曳丁香般的愁怨以及千年的情缘。
湖水就那么一年又一年冻住化开,化开又冻住。关于水色记忆,也被小镇的居民遗忘了记起,记起了又遗忘。如同我,在远离那片水域的地方,却循着湖心的微波,重新打捞起那些沉入湖底的记忆。
一位美丽的姑娘,花一般的年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将她的青春定格在了湖底。随她一起定格的,还有她爱恋的男孩,一个读高三的同学。女孩子是我代课的中专班学生,漂亮、热情、能歌善舞。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却几次三番冲到水里,男孩子一次一次拉她回来,结果最后一次,两个人谁也没有上来。女孩儿带着男孩儿走了,在湖里,演绎她们永远年轻永远激情永远纯真的爱情去了。我想,女孩儿的多才多艺应该不会让男孩子寂寞的。但是,寂寞的却是孩子们的父母亲。失去唯一的孩子,并没有让他们同病相怜,他们相互抱怨相互成仇,都说是对方的孩子杀了自己的孩子,不同意将两个孩子合葬在一起。可怜的却是他们,只能远远地遥望,指一块山岗当灶,扯一块云朵当床,共续他们同年同日死的爱情。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对恩爱男女的爱情抚慰,才让这片湖水停止了欲望,停止了那些延绵了半个多世纪的可怕欲望。
湖水的欲望缘于一个男人,一个来自南方的到小镇支边支教的男人。
男人跟父亲是同事,有着软言细语却不肯服输的性格。深入这片湖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远在天边的家乡,看见了稻田的秧苗,听见了水牛的鼻息,闻见了和他一起长大的姑娘漫着百合花香。他一定把水库当成他家乡的池塘了,在那里,他可以来回横渡自由遨游。可是,在这里,他居然一次也没有横渡过去,东西两岸相隔也不过是二三百米。他倔强了,发誓要从西岸下水从东岸出水。为了这个誓言,他留在了湖心,再也没有回到南方,回到他有着百合花香的姑娘身边。
从此后,每当大风卷着浪头咆哮的夜晚,湖边居住的母亲总会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悲惨凄厉的哭声。从此后,湖水有了贪心,三年一个轮回,三年后必有一个生命葬送湖底。这其中有打渔的、玩水的、洗瘟鸡的、不慎落水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部填充了湖水的欲望。其实,到了后来,并不是三年一个生命,而是一年一个甚至一年好几个的生命被湖水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湖底的孤魂需要找替死鬼才能转世,还是他们需要扩充队伍抗拒永远的寂寞,在这片水里到底有多少人丧生没有人知道。但是,自从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带着他的白马王子留在湖里以后,小镇里的人再也没有人溺水。四个三年快过去了,小镇水色平静,温馨浪漫,三年的咒语终于打破了!
这个夏天陪父亲湖边散步,已不见洗衣的女人,岸边五颜六色的世界。只有男人们还在垂钓,而他们用的渔具早已不是一根竹竿拴根细丝烧红缝衣针弯个鱼钩了。湖的西岸搞不清什么时候冒出了几顶蒙古包,手把肉飘香奶茶弥漫。生意能做到湖边真是小镇的进步,只是车来车往的喧闹打破了湖边一概的宁静。那些吆五喝六猜拳标酒的声音,会不会惊动水中悠闲的鱼儿,会不会打扰湖中相爱的那对恋人,谁也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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