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九月乡村 [打印本页]

作者: 任作贵    时间: 2015-7-4 07:18
标题: 九月乡村
       九月一过,我总会有些失落。年年的九月,年年的回想,总会萦绕在脑海里。50多年的九月,汇成一条河,在我的生命里淙淙流淌。
       2013年9月17日,我到小村沙梁沟看望母亲。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30多户人家,民风淳朴节俭,邻近中秋节了,村里一点节日的气氛也没有,多数人起早贪黑出去打工,年过60的姐姐也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休息一天,照样早早打工走了。我和母亲早早的给她们准备好晚饭,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们回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姐姐总算回来了,急忙吃了晚饭,说了几句打工的事,一家人就睡下休息了。我毫无睡意,信步走出院子,看看这山中夜景。此时,月盈于庭,露盈于野,晚风微薰,山色迷离。月亮正悬挂在南山之上,月晕环绕,发出幽幽的蓝光。披着美丽绝伦的蓝色月光,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40多年前的秋天。
       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纪60年代度过的,那是一个常常饥饿却不知道苦的年代,玩打仗游戏,冰雪之夜藏猫猫,踢毽子,钻雪洞,砸阎王,打宝,套鸟儿,沙地里捡铜钱,什么都玩,随心所欲,没人管没人问,可以说是一种自生自长的状态。可是一到九月所有的玩闹都不再有了,九月不再有玩耍的空闲,生活的担子同样压在那些稚嫩的小肩膀上。秋风秋雨里,十几个小伙伴赶着十几头猪,拿鞭子打,拿棒子轰,把猪群赶到收割了的庄稼地里,捡食遗落的麦穗。为防止猪群吃到地里的庄稼码子,小伙伴们给庄稼码子站岗放哨,一点不敢懈怠。有一次,雨下得又大又急,那时候是没有雨衣雨伞的。小一点的孩子看猪,大一点的孩子用捆好的庄稼个子搭棚子。棚子搭好了大家都跑进去避雨,没有人管了,猪就跑到庄稼码子上吃粮食。这还了得,自家的猪怎么能吃公家的粮食,立即排兵部阵,轮流出去看猪。风雨中,不知谁第一个窜出去了,片刻功夫就淋成了落汤鸡跑回棚子里。没有人指挥,第二个人又出发了。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最后所有的孩子都成了雨人。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羊铲头掉进小井里了。羊铲是公家的,丢了公家的东西,孩子们心里不知有多害怕。其实那口井深不过数尺,水深不足一尺,可是对于孩子们来说真是天大的难事。人总是有聪明的,也有愚蠢的,孩子们也不例外。一个聪明的孩子总算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用细绳把帽子拴起来,放到井里往上打水,水打干了羊铲就看见了,就可以下去拿出来了。说干就干,每个人都把黄军帽摘下来,拴绳打水。就这样打了半天,也不见井水有多少下降,更别说看见羊铲了。帽子做的“水桶”蓄水很慢,帽子要一点点沉入水中才能盛满水。漏水却是极快,提到井口,帽子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为保证效率,我们只好飞快的向上提水,胳膊累麻了也不敢停下来。那时候,在人们心目中,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东西,谁都不会有一点想法,包括天真无邪的孩子。猪就更别想了,公家的粮食它们是想吃,但它们永远也吃不上,即使是在硕果累累的秋天,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它们,包括穿着开裆裤的流着鼻涕的傻孩子们。
       九月的雨后,是捡蘑菇的好时候。山上有,滩里有,只要你去,蘑菇任你捡。在大二号村北的草滩上,生长着一眼看不到边的马莲(学名马蔺),这种长着宽宽的叶子一丛丛的植物,牛羊是不吃的,因为它又苦又涩,孩子们喜欢用它编织各种各样的玩具,花篮、小筐、宝塔、女孩的小辫,那种快乐是买任何玩具都不可能感受到的。就在这马莲丛中,生长着一种极漂亮的蘑菇,我们叫它马莲杵子,也许叫马莲处子更好些,因为它白皙、圆润、干净,又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记得我和志海表弟每次都会捡一小筐马莲杵子回家。这样的环境到了80年代就一去不复返了,开荒种地,大量饲养牛羊,滩里的牛羊比草还多。过量开垦,过度放牧,已让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丽乡村变了模样。人心也跟着变了,还是环境跟着人心变了,不知道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其后的岁月里,许多事让人扼腕而叹,在人们心灵的天枰上,物质、财富、自我,颠覆了传统的美德。我也看到了人们为了些小利益,兄弟反目,邻里大动干戈,甚至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闻不问。我有一个邻居哥哥,当过兵,身体非常壮实,生产队的时候一个人总是干两个人的活,挣两份工分。可是他的家境不见得比别人好过。包产到户以后,每年他都要把相邻地块的土地强占几垄,久而久之,那些软弱人家的土地最后一垄也没有了,都到了他手里。从他身上可以想见人们的贪心有多重,可是,他最后的结局怎么样呢?去年我回家听说,他的两个儿子都离了婚,晚景凄凉。人们劳作的辛苦,没有到过农村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熟悉高玉宝写的《半夜鸡叫》的故事,周扒皮为了让长工多干活,半夜学鸡叫。听到鸡叫,长工们就必须下地干活。现在对许多农民来说,自己就是自己的周扒皮,自己就是自己的长工。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没有歇歇儿的时候,只要能动弹都必须参加劳动,谁家也没有吃闲饭的人。去年九月,我到二姐家,看见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妻在地里割麦子,弯腰驼背,行动缓慢。姐夫悄悄告诉我,这老两口有5个儿子,两个闺女,日子都过的不错,就是没人管老人。几年前,老头得了前列腺炎,在县医院住院没有钱了,儿女们没人拿钱,看看就等死了。他孙女听见医院里的人说:“生下这些孩子,就该扔尿盆子里都淹死,拉扯大了有什么用”,心里着急,就向父亲、叔叔、伯伯们要钱给爷爷看病。总算得到了有限治疗,老头肚子上插了一根管子就回了家,边养病边劳动,竟然神奇的痊愈了。几年后,老人把看病的钱如数还给了儿子们。什么都在变,连牛羊吃草的习惯都改了,过去放牛放羊,都要等亮了晌儿才出群。现在搞禁牧,牛羊要想吃上草,只能是趁着夜色,悄悄的出村,在草滩上瞎吃一通。放牛放羊的人整夜都不能回家睡觉了,不知能顶几个周扒皮。如果羊群受到惊吓,在夜色里会狂奔    几十里,放羊的人那里追赶的上。好在现在通讯工具发达,拿手机给家人打个电话,半夜喊起几个人来,骑上摩托一路追赶,也就追回来了。如果让禁牧的抓住,那可就惨了。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罚款是少不了的。现在人们学灵了,把钱花在前头。春天就把孝敬送到禁牧队头头家里,养羊大户也必须宰一、二只好羊给禁牧队过八月十五和大年。这样就妥当了,如果上边来检查,禁牧队就提前打电话,告诉把羊圈好,万无一失。当今社会,一旦把道理闹明白,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因为谁们家都需要钱呀!
       不知道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们,还会不会有我们童年时的那份真诚和无私。
       少年不识愁滋味, 等到了十三、四岁,九月就成了难过的日子,和大人一样劳作在田地上,那时候叫抢收,男女老少齐上阵,收庄稼是天大的事。遍地成熟的庄稼都是靠人的两只手割下来,割地是最累的活,从早到晚,弯着腰,挥动镰刀,把庄稼一把一把割下来,打腰儿捆成一个一个的个子,最后码起来。割一天地下来,腰好像要断了一样,也只能挣10个工分,等到年终分红的时候,10个公分也许能分3、4毛钱,也许还要倒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腰疼,就去经地。其实经地也不是轻快活。满天星斗,寒风瑟瑟,就必须穿上单薄的衣服,踏着湿冷的露水,赶着和人一样受苦的两头老牛去到地里,套犁经地。微明的曙光中,老牛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蹄子踩在土里发出索索的声音,用力拉动犁杖破土前进。扶犁的人,右手扶犁,左手挥动鞭子,时不时在老牛的屁股上抽上一下,以使两头牛保持同样的步伐。眼睛还要看着犁前边的小轱辘,确保每次犁开的土壤都是一样的宽度。就这样,一遭一遭的来回,直到太阳升起来,空气里有了阳光的温度,领头的才会下令歇歇儿。牛站在原地,反刍着胃里晚上没有消化完的青草。抽烟的人从屁股后拿出旱烟口袋,装上一袋烟,美美的狠抽几口,浓烈的旱烟味在田野里弥漫开来。最开心的是烧豌豆和大豆,把豌豆铺子或者大豆个子,抖搂松散,用一根火柴轻轻一划,把豌豆大豆点着,一股青烟直上天空,豆荚在火里噼啪作响,散发出浓浓的豆香,直扑口鼻。火还未熄,人们就迫不及待的围拢过来,伸手去火里扒拉出烧熟的豆子,用手擦擦豆子上的灰土,丟进嘴里香香的吃起来。烧好的大豆,好像颗颗红玛瑙,十分好看,带着豆秧豆荚的清香,转眼儿功夫就被一群饥饿的人吃的精光。牛也倒了爵儿,人也吃了豆子,领头的拍拍屁股站起来,大家又扶上自己的犁杖,一声吆喝,老牛抻抻脖子迈开四蹄,新鲜的泥土从犁铧镜子上翻出来,杂草和庄稼茬子被压在泥土里,成为来年的肥料。人们的两条腿上,鞋上,草色斑斓,露水淋淋,泥土粘在鞋里让脚享受着泥浴的快乐,使那两只辛苦的臭脚丫子忘记了一切烦恼。
       这样的岁月里,人似乎退化到了和牛一样的状况,没有思想,不能渴望。最大的快乐,莫过于阴天下起连阴雨,一个人躲在空屋子里,听着雨声,点上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偷偷的看着借来的《岳飞传》。记得那本书不知被人看过多少遍,已经破的不像样子,残缺了很多。平时,我能看到的书只有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发黄的《农历》,学校是没有书籍发给我们看的,孩子们上学是假,参加劳动是真。直到上了高中,我也没有学到过什么东西,还是那本《新华字典》才是我的启蒙老师,让我认识了许多字词,学会了语文这门功课,糊弄了一个文凭,糊里糊涂的开始了教书生涯。大人们有时会找来小李子,悄悄的躲在僻静的地方,把窗子蒙的严严实实,把门插好,听小李子弹着弦子,说书。孩子们是不能去的,因为怕走漏风声,那会被当做牛鬼蛇神给抓起来,开批斗会,也许还会坐大狱。
       人到中年,正应了那句老话:“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没什么说的了,也没什么想的了,四季之中,独爱秋天。九月的乡村真的很美,美的让你屏住呼吸,美的让你忘记一切痛苦。
       站在山上,看早晨的秋景无以伦比。山岚如带,薄雾弥漫,成熟的庄稼睡在田野的怀抱里,做着多彩的梦。承载着一切的大地,从一颗露珠滴落的声音里醒来,捧出一轮红日照亮山河和天宇。于是,山村醒了,袅袅炊烟去寻找回来的云朵;鸽群醒了,飞上天宇晒亮满身白羽;小河醒了,浪花里飞出欢乐的序曲;农民醒了,又开始了一天的辛苦劳作。
       秋风一夜过山林,当树叶金黄的时候,踏上林间小路,秋风在枝叶间鸣唱,那种有金属质感的叶鸣,总是那么欢快悦耳。叶脉里张扬着一种疏狂的韵律,一切修饰即将退去,绿意留了给春天,繁盛留在了夏天,金黄妆扮了秋天,留下的只有那一个属于自己的时刻:飘落尘埃。
       飘落尘埃,回归自然。一片叶,一个世界。“天凉好个秋”,诗人说的好啊,世道人心也该有个凉快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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