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打印本页]

作者: 离家之路 时间: 2015-4-20 12:06
标题: 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宋秦观《满庭芳》
记得童年时，曾看过一电视剧《苏小妹三难新郎》，被难的新郎就是才冠天下的秦观。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高邮才子秦少游。苏轼父子皆人中俊杰，锦绣文章，华盖天下。苏家小妹，虽是女流，可才情气度不让须眉，颇似文君再生。
总以为，秦少游配得苏小妹，才子佳人，日子定然是过得风生水起，风华完满。后来我才知道，历史上并没有苏小妹这个人物，不过是人们厚爱苏家父子，怕他们好花开得寂寞，愣是衍生出这个才情四溢的苏小妹，来帮衬苏家父子人生的完美轻喜。
我倒是真的希望历史上有苏小妹这个妙人，与少游完成一段人间佳话。有文记载“苏门四学仕中，东坡最善少游”。以苏子对少游的深厚情感来看，倘若他真的有苏小妹这样的，待字闺中的妹妹，他一定愿意将她许配给秦少游，只有少游这样的俊俏才子，才能配得苏家小妹。可惜世间并没有苏小妹，那只是人们美好的情感涟漪而已。
由于《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先入为主，印象里一直以为，秦少游日子过得是风流快活，后来才知道，他的人生是极其惨淡的。秦少游文章风流千古，科举却屡次不第，直到他三十六岁那年才中进士。这就像张爱玲的国文考试不及格一样，让人啼笑皆非。
秦少游的政治仕途完全依附于苏轼，却与苏轼不尽相同。苏轼一生大起大落，际遇也峰峦叠嶂。可秦少游的际遇，却是在不断的贬谪流放中，一点一滴地折磨了生命。在他五十一岁那年，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他却病死在了流放途中滕州。宦海沉浮，他的人生是悲情凄楚的；天涯羁旅，他有太多难以排遣的愁绪。因而他写：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
秦观在羁放之时，曾经写过千古名篇《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秦观死后，苏东坡将这阙词，题在屏风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由此可见，苏子对少游的怜惜之情，可窥一斑。
政治上的失意打击，让秦少游在一次次的贬谪中淡漠了功名，他选择了流连青楼，寻得一红颜知己，暂且排遣政治上怀才不遇的怨愤和落寞。从杜牧到柳永，再到秦少游，“拟把疏狂图一醉，赢得青楼薄幸名”，才子失意，人生惨淡，他们被命运捉弄得，只剩下无奈、落寞和疏狂。
在稽山时，秦少游曾与当地太守燕游酬唱，流连歌场，这首《满庭芳》就是他在稽山逗留时所作。主要铺写男女恋人，离别时的哀愁之情，以寄托自己仕途蹭蹬不遇的感怀。
词的上阕写离别时的凄清景物，将晚秋日暮萧瑟景象，和离别时的忧伤凄婉的情绪融为一体。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开头两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写极目天涯，山被云遮，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衰草连天，点明了深秋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这八个字里而透发。
一个“抹”字、“粘”字用的妙，为历来文人所推崇。苏东坡曾戏谑秦少游是“山抹微云君”。少游在这个“抹”字上，极享盛名。据说少游的女婿在宴席上遭冷眼，便遂起，叉手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此事虽为笑谈，亦足见秦少游的才名已誉满天下。
“画角声断谯门”，用来交代时间，表明是天色已晚。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报时，正如陆游《沈园》中所写“城上斜阳画角哀”，道出了具体时间是黄昏时分。“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两句，点出赋别，饯送之事。暂时停下即将远去的船，离人与送别的人姑且共饮几杯离别酒，可是越是喝酒，越是思绪万千，越是难舍难分。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此句是回忆自己与前来为自己送别的歌妓，无限欢爱的旧事。现实所迫，不得不分手，往事如梦如烟，不堪回首，就像这沉沉雾霭，迷蒙纷落。而将来会怎样？一切都无法预料，也不堪去设想。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此句是化用隋炀帝的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以斜阳表示日暮途远，寒鸦归巢，孤村人家闭门归宿，反衬了自己漂泊若浮萍的寂寞孤单。后人曾评价这三句，“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的好语言也”。好在哪里？隋炀帝的“寒鸦千万点”，显得聒噪，而少游的“寒鸦数点”，则描绘了凄清、冷落的意境。将自己官微寥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
词的下阕着重表现离别的伤感情绪。细致地刻画了一对情人，难以割舍的离愁别恨，形象逼真而鲜明。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香囊是古代男子佩戴的盛放香料的袋子，分别时解下赠予对方作纪念。这几句写离别时伤心得丧魂失魄的样子。“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句用的是“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只写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词意怨愤谑静”。少游的感慨，过之于杜牧的感慨。
杜牧、柳永、秦观，都沉迷于青楼生活，以驱逐仕途失意的牢骚苦闷。尽管我不认同他们生活上的颓唐，但他们在词中流露的，之性之情的真挚情感，无比动人，让我、也让无数读者为之感怀不已。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此句抒发了作者真挚深沉的情感，凄婉动人。别后遥遥无期，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重逢？自古多情伤别离，不忍离别，却又不得不离别，也许今生再无相见的时日。联想到此，怎能不一步一回首，一哭一断肠？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吹。一看一肠断，好路莫回头”。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此句从离别又回到了写景，表意写景，实写别后的愁绪。分别之后，还是忍不住回顾遥望，可是暮霭沉沉，一叶兰舟已经载着离人，被一道水痕送他远走。远处的高城已经看不见了，更无法看见送别人的身影，只能隐约看见黄昏中，无数盏灯火在点点闪烁。
读到此处，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伤魂落魄的多情词人，正站在船头，翘首遥望远方。萧瑟的秋风无情地吹动他的衣角，也吹乱了他零落的心。孤帆远去，流水呜咽，他孑然独立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更加无助、凄凉。远处高城在暮色中朦胧，只隐隐望见有荧荧灯火，却再也不见那个，和词人同样悲情婉约的身影。
悲欢离合总无情，人世间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上演，可是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结局。我们不知道少游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结局，也许是没有结局的结局，也许根本就没有结局。
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至少还有一个人，在灯火阑珊处，向他微笑守望；可秦少游望断高城，黄昏中，万家灯火，却不知哪一盏是为他而亮，也许宿命注定他是孤独的。
不管如何，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无需知道那些浮华的许多。我们只需知道，在宋朝的那一剪时光里，有个叫秦观的人，曾经有过一段红尘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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