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川文学 发表于 2019-9-18 15:44:26

我和我认识的几头牛(武占江)


  上小学的时候,正赶上从“公社化大集体”向“大包干”过渡,当时实行的是“包产到户”,生产队的主要资产牛马骡驴等先是分给农户饲养,不久又被作价永久卖给农户。在村民的心中,这些大牲畜更像是伙伴,而且各有自己的名字。和我关系密切的是几头老牛,他们的大号我今天仍然记得:如红眼牛、花花牛、大黑秃子、小黑秃子、沙秃子、大洋牛、小洋牛、大黑犄角等等,他们各有各的来历,也各有各的性格。其中最酷的就是“红眼牛”了,它是村里有名的“不好惹”,牛气冲天,一般人不敢使唤它,要是发起疯来,不论是套车还是耕地,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只有专门的车把式才能制服它。它在牛群里属于“王者”,别的牛对它都退避三舍。有时候它会像马一样急速奔跑,着实是牛队里的“英雄”。此牛之所以“牛”,也有它牛的资本:首先是力气大,耐力足;其次是性子急,比如拉犁翻地特别卖劲,所以尽管有些坏脾气,还是被留到队里,作为骨干牛为全队老少所知。我是不敢牵它的,顶多老远看看,印象中也没有坐过它拉的车。后来它的两个犄角不知道怎么断了,一只角外面的部分完全脱掉,只剩下一截小小的“内核”,短而细,红红的,好像在往外渗血,听说是和别的牛斗殴顶断的。一开始我还看到它的断角包着布,后来布也不见了,身体日渐消瘦,眼睛也显得污浊,不像平时那么红,那么有神了。红眼牛断角后就处于“半退休状”,很少再干活了。我见它最后一面是在春天的傍晚,青草还没有长出,冰雪已经融化无踪。红眼牛卧在半朽的莜麦秸堆旁,缓慢地倒嚼,瘦骨嶙峋,犹如起伏峻拔的山脉,让人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古人所说的“羸病卧残阳”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情形吧。它没有赶上包产到户,是以“大集体的一员”的身份最后去世的。
  “大黑秃子”和“小黑秃子”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也许是哥俩,也许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它们通体发黑,没有犄角,所以叫“黑秃子”。这是两头非常温顺的牛,从来没有见它们发过脾气,只是不停地拉车、耕地。小黑秃子比大黑秃子稍微小一点,但与附近村庄的牛相比,也属于“彪形大牛”了,自然是干活的骨干。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只是快上学的时候生产队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在公共电视房里播放。偶尔也放几场电影,我往往是一看到拉放映设备的驴车就和孩子们跟在后面欢呼雀跃,一直兴奋到晚上电影开始。全公社一共十三个大队,每个大队至少两个自然村,而只有一台放映设备,由一个姓郭的瘸腿叔叔放映,当时无论大人小孩都叫他“郭二拐子”。尽管盼电影如同盼过年,可每次都是在电影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在睡梦中被父亲背回了家。想在想起来,每部电影除了打仗激烈程度有区别外,什么也记不得了。童年的冬天就更冷清、寂寞了,天特别冷的时候就躲在家里,爬在窗台上看外面的老树昏鸦,还有叽叽喳喳成群的麻雀。玻璃窗户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结了霜,于是它就成为我涂抹的画布。有时姥姥就会逗我,“看,南面来个辆牛车,你娘回来了。”娘去姨妈家已经好几天了,我天天爬在窗户上看她有没有回来。姥姥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看着村前面的路,确实有一辆牛车,但车上坐的并不是我娘。我便激烈地争辩道,“不是我娘,我大走的时候赶的是黑秃子,这是一头红牛。”当时小,“黑”念成了“霍”,又由于急于争辩,可能当时的情形十分可笑,我姥姥就经常以“霍秃子”的话打趣我。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看到南面大路上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随着黑点渐渐变大,我终于看清那是一辆牛车,牛头上下摆动,正是大黑秃子,不一会,母亲就坐着牛车到家了。
  大黑秃子比红眼牛年龄小些,赶上了包产到户。第一次是生产队分了饲草,让大家代养,牛还是队里的,只是经营方式发生了变化。大黑秃子被分到一家王姓的人家,他的儿子比我小一岁,我们经常一起玩。有一天我又在场院里看到了大黑秃子,它在舔地上已经腐败的碎莜麦糠(包裹莜麦籽粒的一层绒皮),太阳都快落山了,小的小主人也不把小赶回圈里喂草,一般情况下,三四点钟就开始给牛喂第一轮草了。我心里想,大黑秃子在王家肯定吃不饱,实际上小家的主人也经常饿肚子。第二轮包产到户就正式分牲口,有了所有权,但是要农户用钱买,大黑秃子仍然被抓阄到了王家,我记得小的价钱是250元,后来所有的牲口都打五折,大黑秃子的身价就降为125元。
  另外一个经常在我脑海里盘旋的就是“花花牛”。小的长相很像现在的荷兰黑兰花牛,身上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斑块,很好看,犄角弯曲而不规则。这头牛在小孩子中间最具亲和力,目光很慈祥,谁都可以摸摸它,它绝不发脾气,即使是小孩妇女赶着它套的车也绝对安全。说起来它还对我家“有恩”呢。夏天锄完地到立秋割麦子之间,是一个农闲季,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去拔菜。这种菜名字叫“田韭菜”,味道很苦,学名可能叫“苦菜”,是用来喂猪的,猪吃不了的晒干,留着冬天喂。猪是大家重要的财产,当时人流行,“鸡屁股是银行,牛屁股是煤矿”,照这样说猪就是“期货”了。人们应付讨债的人时总是这样说,“等秋天卖粮之后一定还”,“等卖猪之后一定还”。我家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冬天卖了三头猪买的,那时我已经是初中二年级学生了。因此每家总是在这个夏闲的时候尽量多地拔菜。我姐姐已经加入了劳动的行列。苦菜一般长在含碱高的土地,村里人经常去七八里外察北牧场的地界拔菜。那时很少人家有自行车,而且自行车运载也有限,所以妇女小孩带了干粮,中午也不回家,傍晚的时候男人们就套上车,把各家的菜拉回来。有一次套的是花花牛,我姐姐坐在由装满苦菜的麻袋堆起来的高高的车顶上,突然一个颠簸,她从车上掉下来,一骨碌就到车轮底下了。
  赶车的还没有反应过来,花花牛自己突然就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我姐姐算逃过一劫。母亲说这牛特别有灵性,通人言,所以我每次看到花花牛都感觉非常亲切。花花牛甚至比红眼牛岁数还要大,到后来它基本就不干活了,也像红眼牛那么瘦。我最后一次看到花花牛的时候,它的皮已经剥了一半了,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它的肚子出奇地大,像充满气的皮球。剥皮的大爷说前一天饲养员没有把它收到圈里,吃秋天的烂菜叶子多了,可能是消化不好,撑死了。那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花花牛是集体的,它的肉就被分给各家家户了。
  “沙秃子”和“大洋牛”都与我家和我有着直接的关系。第一轮为集体代养牛的时候我家分到的是沙秃子。沙秃子也没有犄角,身上的毛红白夹杂,红多白少,老家把这种颜色就叫做“沙沙色”。沙秃子有红眼牛的脾气,但我看来它只是气质属于胆汁质,脾气来了我行我素,不像红眼牛那么坏,沙秃子没有故意顶人的“前科”。拉车有时候不听话,发疯乱跑,不顾前不顾后,但是耕地却绝不偷懒,而且力气很大。分到这头牛之后,冬天给它喂草就主要是我的活,从下午三四点之间把它收回圈,到晚上睡觉前至少要添两回草,睡觉前的夜草是必须的。每天晚上都可以有一筐莜麦秸喂它,我觉得它基本没有像黑秃子那样挨饿。它在我家拉车的时候倒是给面子,也没有疯跑过,耕地就更不用说了,和另外一个大犍牛“大洋牛”一起拉套,彼此都不偷懒,可以轻松地拉八寸步犁。分地以来,我家粮食基本够吃,能够深翻地应该是多打粮的原因之一吧,所以沙秃子也是我家的功臣。
  “大洋牛”要比上面的几条牛小不少,之所以叫“大洋牛”是因为另有一头比它个子略小、长相、毛色几乎一样的一头“小洋牛”。第一轮分牛的时候,它也就是三四岁,刚开始耕地,还没有正式套过车。此牛是个急性子,属于不用“扬鞭自奋蹄型”,性格相对温顺,但是我也见过它发脾气。一年冬天,刮着白毛风,“大洋牛”从野外像奔马一样冲进村子,从村南头一直跑到北头,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它的血统有点高贵,是本地牛到配种站经过良种培育后产出的“洋牛”,体型高大,毛色比枣红略显鲜艳,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夏天的时候身上油光发亮,仿佛披一着身锦缎。第二轮生产队把牛要卖大家的时候,是按照抓阄的顺序,全部的牛马驴骡等大牲口由社员按顺序挑选。前几号都挑的是牛,我家的阄是我抓的,还比较靠前,不是四号就是五号。父亲问我要什么牛,我一看剩下的牛中好一点的可挑的就有沙秃子和大洋牛。当时的情境现在记得非常清楚,我对它们俩比较了一下,要说大洋牛,体格、干活都不错,但是第一轮分户饲养的时候,它被分到了一个吝啬的人家,冬天经常吃不饱,而且主人给它吃不少是腐败的莜麦秸,甚至是纤维非常粗糙的小麦秸,再加上它干活非常卖力气,就留下点伤,不时咳嗽。沙秃子虽然脾气不好,但吃东西不挑,基本上不掉膘。我把上面的这些考虑一五一十地和父亲说了,在我前面的那个大爷不时看着我,最后他把我的大沙秃子给挑走了,我只好挑大洋牛了。大洋牛的价格是375元,比黑秃子要高。大洋牛到了我家后,受到精心饲养,身体逐渐恢复,而且个头也好像又长了一些。家里专门为它搭了一个牛棚,那个牛棚和我家房子一样高,大洋牛站起来都快顶到房顶了。我和它大概相处了一年多,后来我到离家11华里以外的乡里上初中,就只能在假期照料它了。
  我上高一的时候,大洋牛不见了,假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和大洋牛毛色一样的一头奶牛。这个时候人们的商品一时逐渐发达,饲养犍牛本身不会带来利润,大家纷纷改养能产牛犊的乳牛和奶牛了。就是靠着这头奶牛,我上完了高中,上完了大学,家里还完了奶牛的贷款还略有节余。但是我对于这头奶牛却没有什么感情,尽管她根本不干活,吃的草料也远远超过那些犍牛,但是不灵性,和人没有融洽的交流。
  我和牛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就是上小学前后,尤其是上学前。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成天在野地里玩,一年四季经常要和这些牛打交道。春天在庄稼地里找刚发芽的酸柳、红根以及各种可吃的野草,野菜,这些就是我们不花钱的饼干和巧克力。其实那时很少吃到饼干,巧克力根本没听说过。这时候总能看到那些牛在耕地、种地,有时候也跟着父母到田里玩,一遭一遭地跟着大人们播种。夏天犍牛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往集体的牛圈、羊圈里拉土、积肥。秋天自然是大忙季节,翻地、拉庄稼都离不开这些骨干牛。小孩子们跟着拉庄稼的车来回奔波,去田里的时候是空车,有时候碰到脾气好的人还可以美美地坐在车上,到庄稼地里,尤其是刚翻过的麦地,非常松软,可以在那里尽情地打闹,不会有摔伤之虞,那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场。深秋的时节,庄稼基本拉完了,牛就开始拉着犁翻收获比较晚的作物的茬地,比如莜麦地、胡麻地、山药(土豆)地,这时早晨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尤其是翻山药地的时候,父辈的庄稼汉们往往要拢火避寒。因为翻地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开始了,到十点多钟的时候就要卸套,牛要休息,还要吃草。中午继续,下午四点多钟的时一天的翻地工作就结束了。翻地的人轮流放牛。翻地的时候,小孩子们也总是跟在大人的后面看新鲜,看热闹,运气好的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两个烤山药的彩头,那真是兴奋透了。冬天,这些牛骨干们又套上车往地里送粪了,我们也是跟在牛车的后面,希图伺机坐车,要是赶车的不让坐,就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在车后面爬一会。
  所以,牛就成为我童年四季的伴,它们的名字、性格、癖好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真如掌上络纹一般。需要说明的是,我所熟悉的都是犍牛,母牛不干活,成天在牛群里,也有牤牛,但是往往是一个时期就一头,牤牛又粗暴又凶狠,这些牛都是我所不熟悉的。不管性情如何,这些犍牛们把我的童年拉向青年,也拉着整个村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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