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赵萍)
四月的早晨乍暖还寒,天阴沉沉的。
在公交站等车的他,不经意向远处瞥了一眼,却见有位妇人朝这边走来,他一愣,不由快步迎了过去。疾行着的她猛见有人挡住了去路,一抬头,如泥塑般呆在了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慢慢地一股酸涩的热流从心底涌起,就像溺了水又被救起一样,没有了一丝力气。他们脉脉地对望着,良久,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她的手还是那样温软湿润,他的目光一寸寸爬过他的面颊:她的眼角有了一些若隐若现的小细纹,眸子依然那么黑亮如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她定定神细细看去,见他虽仍长身玉立,但鬓角已有了些霜色,那双大眼睛兴奋地放着光。他轻轻地问:“你还好吧?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好。昨天回来的。”他热切地说:“约几个朋友一起坐坐吧。”她低低地说“别啦,我一会儿就走。”他眼中跳动着的火焰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车来了,她颤声说:“我走了。”又看了看他,眼神湿润而忧伤,就像风中的水草。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远去的车,有什么东西落在颊上,湿湿的、凉凉的。
她走了,也一并把他们的现在带走了,而过去像一首感伤的乐曲一样缓缓流过他的心。
他们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她开朗活泼、温婉秀丽,他儒雅忧郁、多才多艺。他们如莫逆已久的故交,感叹着竟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和兴趣爱好。每次见面都会酣畅淋漓地漫谈很久。雨巷的石板路上,有他们撑起的油纸伞;田间小路上有他们迎朝霞,看夕阳的身影;斗室内有他们烹文煮字、吟诗作对的低吟浅唱。他喜欢唱歌、吹萧,她就在歌声、萧声里翩翩起舞,琴瑟和鸣。不知不觉间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那是一个睛朗的春日,他骑摩托车带着她去郊游。她环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扑面而来的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长发高高地飘扬着,如一面旗帜。他们飞翔在旷野中,又好像要溶化在春风里。路边有一片杏林,花开得正旺,漫山遍野一片粉白。他们就倘徉在这粉粉白白中,淡淡花香里,打闹着嘻笑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相约以后每年都要一起来看这杏花。
他偶尔会呆呆地望着远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几次追问才道出,其实自己已有女朋友,对方是父母单位领导的女儿,骄横跋扈,对他颐指气使,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她愣了,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哭着离去。他恳请给他半年时间处理好这件事,然后再来找她。不久,传来他结婚的消息,她肝肠寸断,远走他乡。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他的婚姻生活也在吵闹声中收了场。待到千辛万苦费尽周折找到她时,她已为人妻,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望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知道她过得很不开心。他心如刀绞,惟愿时光倒流,回到那逝去的年华里:回顾自己;也回顾那个给他甜蜜爱情、如太阳般照耀过他的姑娘;追回自己的懦弱与迷茫,以及由此而亲手毁掉的两个人一生的幸福与欢乐。也明白了,他们已散落天涯,再没有了“我们”。
他们都去看过那杏花,只不过是形只影单。奇怪怎么就没有了那可爱的粉色和淡谈的香气,只剩下一片刺目的惨白?
深深的痛苦与自责中,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犬,默默舔舐着伤口。想借酒消愁,无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变得沉默寡言,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学习中。不少人来提亲,但他毫无兴趣,婉言谢绝。
不知何时窗外的空地上长出了一株杏树。望着杏树,他喃喃地低吟着陆游的《钗头凤》:“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母亲既后悔又心痛,苦口婆心劝说不成以死相逼,他才又一次步入婚姻之中。
在别人的眼里,他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能干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而他在工作上又小有成就。
他却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陀螺,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着,不知为什么而转,也不知要转向何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转呵,转呵……
公交站不期而遇的一刹那,他的心狂跳不已,这才恍然大悟: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她都一直住在自己心里,水过留渍,爱过留痕。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谈起。很有一种冲动,拉起她飞奔,奔向何方?不知道,只想远远地逃离……
他又取出那支萧,仔细擦拭着,仿佛要拂掉蒙在岁月上的尘埃,露出尘封的日子以及散发出的星星点点光亮与怆然。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忧伤的萧声水一样悠悠地漫过窗口,伴着雪花、杏花飞舞着,落了一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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