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川文学 发表于 2018-5-30 07:43:15

父亲的酒(阮文全)


  父亲的酒,那么烈,那么绵;烈以深刻,绵以永恒……
  酒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方面。父亲和酒的亲密程度嘛?心情不好喝一杯,这么好的心情能不喝酒吗?父亲对酒的爱无关炫耀,无关劝酒,无关面子,无关义气,只是喜爱,就像父母爱孩子。记得有一次,父亲刚刚自满一碗(小塑料碗)酒,带着急切的欢喜刚要美滋滋的来一口,我突然下床用膝盖顶在桌子上,桌子一颤,金贵的东西总是脆弱的,满满一碗酒,一个来回波浪就洒出多半碗,父亲的表情变化让当时刚刚记事的我无法理解却又终身难忘,现在想起又是如此怀念,“你干嘛?”父亲先是一怒,马上又探着身子俯在桌面上,用嘴堵在酒的下游,进而溯源而上,以最大程度的减小损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又抽空给我一个笑脸,以安抚因惊恐僵在那里的我。
  父亲的酒,以当时便宜的瓶装酒为主,更多的是最便宜的散装酒。当时为父亲去小卖店打酒,成了六、七岁的我快乐而又重要的一件事情(没想到这竟是我今生孝敬父亲的全部内容和机会)。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故意提高声调,拉长声音“儿子,给爸打二两酒去”。这时候,我总是第一时间答应,偶尔也幽默一下,学着电视里边,来一句“遵命”,便熟练的接过钱和酒卡,一蹦三跳地跑去。儿童的乐趣就是这样,遍地是,随手抓。一进店门,掌柜大爷总是笑嘻嘻的来一句“你爸出车回来啦?”我只简单的“嗯”一下,大爷就熟练的准备好了我要的东西——二两零打酒,两块臭豆腐,“多给你来点汤”,还总要加上这么一句。你别说,小小的我当时不敢奢望别的“福利”,还真是满心期望这几勺臭豆腐汤的。回来的路上就没那么轻松了,一手拿着父亲如命的酒,一手拎着我热盼的臭豆腐,每样都让我感到责任重大,但是内心又是狂喜的,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期盼。所以内心涌动,还要步履稳健,这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真是难啊。我只能把内在的力量集中在脚上,所以双脚绷直,小腿用劲,脚抬高却要控制步幅,有点像几年后军训走正步的感觉。双手也要用力,胳膊伸直半抬高,做飞机飞行状,嘴里配上战斗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就这样高水平的回家。当然也有一次太投入,伴随着投弹的声音,把臭豆腐扔了出去,甚好,甚好,酒没事,臭豆腐及汤的大部分还在袋子里,可以交差。
  父亲的酒,就是这样,二两零打酒,臭豆腐是外加的下酒菜,完全可以美美的来一顿。因为在父亲看来,有酒,下酒菜哪都是。有肉当然好,家常熬菜也行,一根葱,一瓣蒜,都是父亲的下酒菜,但是半根火腿和一粒盐块作为下酒菜的事,让我尤其难忘。
  二十多年前,火腿应该叫火腿肠吧(现在最细的那种),当时是刚刚问世,我只是偶尔见别人吃过,我很想吃但并没奢望在近期能吃上。那天早上,父亲出车回家,按惯例,来一碗小酒,睡觉。父亲摆好酒,居然带回一根火腿肠,我顿时内心澎湃,有如潮涌,不断上益,按照以往程序,父亲带回的稀罕玩意儿都会属于我。但这次我强忍住没什么表示,因为恰巧我们邻居大娘来串门了,父亲一边和邻居聊天,一边张罗着喝酒。我坐在边上,看着父亲一口酒,一口火腿,我就想“大娘啊,你怎么还不走,爸呀,你就真这么吃完了吗?我呢?还有我呢?”真不知过了多久,现在想想大概有半个多小时吧,我煎熬着(其实已经放弃了),但我又是幸运的,因为邻居突然走了。这个时候,父亲像变戏法似的递给我多半个火腿,“给,好吃着呢”。已经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把火腿吃完的,小孩子只知道好吃。多年后,我脑海里不断的重复这一幕,一向耿直,受人尊崇的父亲是怎样在邻居大娘面前努力地“表演着”,半个小时要“毫不忌惮”的、“豪爽”的吃下半个火腿肠,或许大娘的突然离开已经说明父亲的表演早就失败了,但他还是坚持着,直到让我吃上稀罕的火腿肠。那味道真美、真浓,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一直滋养着我。
  父亲拿一粒盐块儿下酒的事,是他的徒弟在我家喝酒后,含泪告诉我们的,当时只觉得父亲的技术厉害,不觉得徒弟有什么泪好流的。
  那是一个冬天,他们师徒二人去南方拉货,返程时被困在了山里,南方的冬天少见的下雪了,在山里困了两天两夜还没出去,就那样走走停停。恐惧、饥饿、寒冷应该是一直在陪伴着他们。山路不好走,谁都知道,可是那次他们居然遇到了这种情况——两边都是悬崖,中间只一条比货车略宽一点儿的路。几十年的老司机停车了,思索片刻,父亲说“走,咱们下车看看”,父亲看了一下路况,快速上车,把徒弟锁在了外面,一个人驾驶着车,慢慢地,稳稳地开过了这段“桥路”。徒弟上了车,看到父亲满头大汗的呆在那里,良久来了一句“来碗酒,歇会儿”。此后,一块蚕豆大的盐块儿,一碗酒,再无言语。一粒盐,一碗酒,一段路,一个人,现在我早已懂了当年徒弟的泪,也渐渐想通了父亲当年无名的火,但是父亲还有多少未知我没有读懂,不知道啊,我的父亲!
  父亲时不时也有醉酒的时候,有时半夜回来,我们姐弟和母亲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父亲推到床上睡觉,这个过程有点简单粗鲁,因为醉酒者无谓,只有亲人深感疲惫。父亲有时醉酒后也打母亲,生活的琐事或压力太容易促成这样的家庭风暴,但父亲这个时候往往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厉害,因为每次风暴过后,受伤的多是父亲和几件简单的茶具。也许是酒后反应慢的原因,总是在被邻居拉开以后,父亲才会爆发出无比的愤怒,现在我都能感觉到那是长久无限的积攒的彻底释放,也是一种自我赎救吧,那嘶吼从未散去,直到现在,时不时还是要出来刺痛我的心。现在想来,父亲对母亲,对家人的爱真是无比细腻,无处不在。
  父亲生活很苦,但一直有着他的“最高理想”,这个理想当然要和酒融在一起,父亲常说“等我的孩子们长大了,我就不用干活了,每天拎上孩子们给买的烧酒,在阳坡下一坐,边晒太阳边聊天”。时代变了,闲暇,美酒,阳光,知己,真的成了世间最稀缺的东西。当然,父亲没有实现他的理想,他食言了,他没有等到我们长大,不是我们成长的慢,也许是父亲真的累了,早早地走了,只留下一壶烧酒让我们思念。
  如今,我也喝酒,喝不多,但从不推脱,“男人要喝点酒”、“幸好有酒”,父亲的话很简单,但读懂它的人知道这背后的智慧与困苦有太多太多……
  如今我也三十多了,人们都说,人过了三十身体就走下坡路了,近一两年用眼多了就会流泪,摘掉眼镜,歇一歇就好了,可是这一次,竟然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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