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老宋的两次逃跑（郭景昉）
真的很喜欢铁凝。喜欢她的哲学的玄思，喜欢她的诗意的表述，喜欢她的耐人寻味的细节，喜欢她寓意深刻的题目。尤其是铁凝作品的题目，大多是“有意味的形式”，比如，《玫瑰门》《麦秸垛》《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午后悬崖》《对面》《永远有多远》《大浴女》等，都是颇具深意的象征和隐喻，准确的解读题目成为准确把握铁凝作品的一道最关键的程序。
前些时读了发在《名作欣赏》第3期上的一位王姓老师对铁凝的新作《逃跑》的评析，总觉得王先生对“逃跑”的理解有点不够准确，所以想在这里也来谈谈铁凝小说的老宋的两次逃跑。
准确的说，老宋是三次逃跑，第一次是从乡下“逃”进城里，这次虽说不是趁人不注意，撒牙子走人，但也是被生活所迫，背井离乡，是对贫穷的逃离，是对美好生活的追寻。虽然逃的有点凄凉，但毕竟充满了希望。
老宋的第二次逃跑，也就是王先生说的第一次逃跑，又是为了什么那？王先生认为是为了尊严的逃跑，王先生的意思是这次的逃跑是因为剧团给老宋集资看腿的钱，伤害了老宋的自尊心，老宋无法面对，所以不得不逃跑。
而我认为这一次是为了生存的逃跑。我们来看看老宋的经济情况，老宋来自贫困山区，本身就是被贫困逼到城市的，他吃饭很简单，“直接就着一口铁锅呼呼地喝疙瘩汤”，他不讲究营养，脸色像“白菜帮子似的”，他在乡下同样贫穷的女儿和外甥还需要他的接济，他舍不得给很少来的外甥买个足球踢，他知道，“一个球就是一个月的粮食钱，目前全家人急需补充的是大卡———热量。”他病了，他的腿是20多年的老烂腿，他没钱，他没治过，直到“腿肿得像檩条，淌着脓血”，躺在床上起不来，他才不得不上医院，但是这么多年他只有不到150快钱的存款，他陷入了生存困境。在这时候，他突然得到了一笔在他看来是天文数字的钱，15000元，他一辈子没有见过的，现在一次就出现在他手里了。老宋呆了，傻了，“老宋一夜没睡，他数了一夜钱。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再排列组合；他一张一张地抚摩它们，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它们，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它们。”，他自欺欺人的认为他的腿还好着，甚至认为他的坏腿分明是一条烂冬瓜，美好的生活因自己的腿病已在他的眼前展开了诱人的笑脸，“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老宋也终于掂出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老宋逃跑了。老宋的这次逃跑是一次在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家人活下去的基本的生存条件的较量中作出的艰难选择，这是城市人老夏们想不通的，在老宋们眼里，“锯条人腿”真的“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了。弱势人群的老宋的这次逃跑无疑是为了生存的一次最辛酸的逃跑。记得看过一个故事，一个乡下人，来城里看病，钱花完了，病没看好，只好上大街行乞，行乞的钱不但看好了病，还有剩余，但他回家发现在家里挣钱比行乞难的多，他竟然把自己的腿打残疾了，又到城市行乞。大家都谴责这种畸形的生财之道，而我听了却直想掉泪。活着，多难。而像王先生说的，如果是为了尊严而逃跑，那老宋完全可以不逃，他可以挺直腰杆，很郑重的把钱放到老夏的手上，对他说，这钱我不能要。然后自己走到医院，锯掉病腿。结果是一样的，但老宋拿了钱，跑了，那是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
老宋逃跑了，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老夏们觉得这是”愚弄”了他们，老夏几经周折，找到了老宋的小商亭，老宋已经在县城的医院里花不到2000块钱就把一条腿锯掉了，剩下的钱，老宋给外甥开了个小商亭，“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往小屋里卸货。”“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根部的空裤筒好像一团揉皱的搌布。”老宋看到了老夏，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老宋的形象光彩在于他是一个很本分，谦恭，有眼色，谨慎，乐于助人，勤劳，知进退，自尊的乡下人。他会为喊剧团人们打水的称呼斟酌再三，他会为三楼的人搬沙发，为五楼的人扛煤气罐，他知道“友谊这东西，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所以，老夏请他吃饭，他都不去，他会很得体，很委婉的拒绝：“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应该说老宋为了能在城市里挣口饭吃，付出了他所有的精神财富，也体现了老宋自己的人格魅力。正因为如此，他有了病，大家才会帮他一把。而这样一个很看重自己的人缘，很自尊的老宋，却背叛了朋友，背叛了关爱，他无法面对老夏了，他又一次选择逃跑。“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老宋疯狂的逃跑了，老宋跑的夸张，老宋跑的痛苦。王先生认为这是一次道德的逃跑，我们觉得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更该说是一次尊严的逃跑，一次无地自容，一次无路可走，一次让尊严在场，只好让身体缺席的逃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老宋家境好点，如果老宋上完初二，又高中而大学，以老宋的能看出意大利的地图像只鞋子的聪明，以老宋在城市的剧团做传达很多年，都能把各方面应付的滴水不漏的心计，现在的老宋会如何那？我们再设想一下，如果老宋的家乡早点能绘出形状像意大利------像一只高根鞋子的地图，能早点开发的话，以老宋的精明，勤奋，老宋现在又会怎样？
我们不能设想，事实是老宋不得不从乡下逃到城市，又由城市逃回乡下，最后是又不得不逃到不知道那里的地方。无处遁逃！弱势群体的老宋们的路在何方？！掩卷沉思，我们才似乎把握了铁凝《逃跑》题目的精髓，触摸到作品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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