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川文学 发表于 2017-9-26 16:40:15

苦瓜蔓儿结出的苦瓜(苑润兰)



  1963年我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里,那是坝上最偏僻的小山村,名叫石门沟。我们一共是姐妹六人,按排行分别叫小丫、二荣、三猪、爱荣 、五哥儿、六六。我们姐妹六人加上父母八口人日子过得很苦。父亲因为在旧社会被抓壮丁,往回跑又被抓回去,打得胳膊不能弯,别的农活干不了,只好给生产队放牛。母亲由于旧社会给人家做童养媳,整整六年当牛做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落下了一身的病,腰腿痛连路都走不了,自打我记事起就见我娘走路时两手老是托在腰上。
  在家中我是老四,我的三位姐姐中,只有大姐勉强在上学,她学习非常好,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二姐从未进过校门,也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和大人们干一样的活;三姐给队里打羊伴(帮大羊倌赶羊),我每天挎着个小筐,拿着粪叉拾牛粪、拔猪草;俩个妹妹因为太小才没有活干。就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仍坚持让大姐上学,目的是想让大姐将来代替母亲完成心愿,写一本书,把母亲从小吃的苦,受的罪都写出来,告诉世人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热爱我们的党,热爱我们的祖国。
  遗憾的是,由于家里贫穷大姐书也没能念完,18岁那年就嫁人了。就在大姐出嫁的那年冬天,父亲得了重病,本来母亲也有病,这一来,日子就更难过了,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由于没钱给父亲治病,没钱买药,硬扛着,小病变成了大病,更治不了了。背上长了一个疮,每天流脓流血。硬往出挤脓挤出了个大洞,痛得父亲直喊爹娘。因为人口多,劳力少挣不够工分,口粮分得也比别人家少,每年还得倒欠队里的钱。就这么年年积累,已经欠生产队信用社八九百块钱了。因为欠得多,再想和信用社贷又贷不出来,借又没处借,只是偶尔有人去张家口办事,让人偷偷捎个十斤二十斤莜面卖了,好卖上三五块钱买点药,缓解一下病情,然而,过不了几天就又困起来了。就这样反反复复,有好多时候,全家上下,真是连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真所谓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得一天天痛苦下去,一步步走向死亡。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被病魔无情地夺去了生命,那是1971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三,父亲才53岁。
  父亲是摆脱了病痛的折磨,然而,在我幼小的心里却留下了永久的痛。他那绝望的神情,对生命的渴望而又无助的眼神,那曾被病痛折磨得痛苦模样,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了惨痛的记忆。遗憾的是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了,也太穷了,穷得竟然连父亲临死时的口含钱都没有。(在我们那里有这么一个风俗习惯,每逢人死的时候,刚刚断气,就往这位死者的嘴里塞上几分钱,代表这人死后不会再受穷。)可我父亲临死的时候家里穷得连一分钱都找不到,我三姐哭着跟看热闹的人们讨要了二分钱才塞到父亲的口中,让父亲彻底闭了眼。
  父亲比母亲大十二岁,父亲走了,剩下多病的母亲,她望着还不满十七岁的二姐,和不满十三岁的三姐,看着还在怀里吃奶的六六,还有依偎在她左右的我和五哥儿,那悲痛的心情无以言表,大串大串的泪珠从她那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母亲那时还不到四十岁,,由于饱经风霜,看上去足有五十多。父母都是保定人,说起话来都是保定那边的味儿,母亲边哭边自语道,“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从小到大没有享过一天的福,为什么呀,天呢?!苦瓜蔓儿结的都是苦瓜蛋儿呀……”就这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在父亲走了还不到三年,再一次病倒了。那是1973年的腊月初十,母亲得了重感冒,由于没钱没有及时治疗,转化成急性脑膜炎,病了整整一个月,于74年的正月初十,无情地抛下了我们。那时她才42岁,那年,我二姐只有十九岁,三姐十五岁,我十一岁,五哥儿八岁,六六四岁。在大伙的帮助下,借了口棺材钱,埋葬了母亲。生产队、信用社欠下了一千多的债务,姐妹五人,只有两床又薄又破的被子,褥子根本就没有,两间破土房,眼看就要塌啦。这以后的日子该咋过?谁听了也会为我们担心,难过。
  如今母亲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可她老人家的心愿一直未了,这就像一块心病似的,始终折磨着我们姐妹几人。二姐,三姐没文化,俩个妹妹又只有小学文化,几个外甥呢,考上大学的忙于工作,没考上的,也为挣钱过日子而奔忙。再说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的姥姥和姥爷,只是偶尔听我们讲起,谁也不当回事,,我呢,初中还没毕业,还差一个学期都不能把学业结束。如今,我也有了病,得的是风心病二尖瓣狭窄,心瓣膜增厚,闭锁不全。重活干不了,有时难受起来,半夜半夜的坐着,躺不下。医生说,这种病,除了手术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可手术费用很高,就我的家庭条件,连想都不要想。所以我很害怕,怕自己也活不长,趁着不能干活,整天在家闲着,我要试着去写,把母亲的苦难写出来,告诫青年人好生活来之不易,完成母亲的心愿。


  我母亲叫张翠珍,是保定唐县人,1932年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母亲最小。在她七岁的时候几个姐姐都已经先后出嫁了,只有她哥我唯一的舅舅还在念书。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性,也是姥姥、姥爷的命根子,他们特别偏爱他,几个姨妈也不敢怠慢,母亲虽然小,也得处处让着他,日子虽穷,还能过得去,也蛮幸福的,很温馨。
  1939年,日本鬼子向我华北平原,保定白洋淀一带大举进攻,对我人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个平静的山村搅得鸡犬不宁,人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吃不饱穿不暖,不能正常劳作,整天担惊受怕,昼夜不得安宁。在共产党八路军的带领下村里成立了儿童团和游击小分队,他们英勇抗战,顽强不息,儿童团员们每天站岗放哨,妇女们缝衣做鞋,支援抗日。
  我舅舅才十岁,他当了儿童团长,忙得很,整天不见影子,姥姥、姥爷整天为他担心。可恶的小鬼子,三天两头进村扫荡,为了群众的生命财产少受损失,能尽早得到鬼子进村的消息,游击队员们在村口较高的地方,栽上几棵消息树,把绳子拴在树上,另一头抓在手里,人伏在地上。见鬼子来了,一拉绳子,树倒了,人们就知道是鬼子来了。鬼子从哪个方向来,就拉倒哪边的树。不过村里人也知道,后山地势高,路也不好走,鬼子一般是不从那边来的,所以知道鬼子要来了,就赶紧背起孩子,搀上老人,往后山沟里跑。这后山沟是又深又宽又隐蔽的地方,三面是山,另一面直通村后。山上、沟底长满了树木,有枣树、梨树桃树等,郁郁葱葱,是个非常好的隐身之地。家家在山崖下挖一个洞,既能防枪弹,又能避风雨,这地方连鬼子也不敢轻易进去,他们怕埋伏着八路军的大部队呢。所以,鬼子每次进村,又杀猪又宰羊的,搅得鸡飞狗叫,就是见不到个人影,气得鬼子放火烧房,折腾上一天就走了,有时他们也在村里住两三天才走,等鬼子走了,村民们才敢回家。山洞里毕竟又潮又凉,吃的水是沟底积存的雨水,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折腾一段时间后,我姥爷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重,起不了炕了,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还得姥姥帮他。那年头兵荒马乱的,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看病呀。再加上连惊带吓,觉也睡不好,姥爷的病情越来越重,愁得姥姥整天哭哭啼啼。
  再说这小鬼子,多次进村没有收获,怎肯罢休。他们改变了行动路线,不再走大路,专从山上的小路偷偷进村。由于鬼子多次失利,我们的人也就放松了警惕,把村里的小分队都拉到别处支援战斗了,就剩几名儿童团员站岗放哨,村里也只剩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这给小鬼子有了可乘之机。他们顺利地进了村,等人们听到枪声已经晚了,一个也走不了了。鬼子挨门挨户的搜查,用枪逼着人们都到一个大院里集合。姥姥怕姥爷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想扶他一块出去,可他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我可能不行了”。听着外面的吵杂声越来越近了,姥姥急忙把姥爷连扶带拖的,扶到一间破房内,让他躺在一堆柴草上,又用草把他挡住,然后急忙拉起我娘,大步走出院子,恰好这时,小鬼子刚到院门口,见姥姥拉着我娘出来了,一个汉奸上前问:“屋里还有人没?”姥姥急忙摇着头说:“没,没有啦,就我们娘俩。”那个汉奸又说:“都到村头那个大院集合,皇军要给大伙讲话!”在我母亲他们住的前边,有个小院,两间破房,里面住着一位孤苦的老太太,病得很重,鬼子进屋叫她出来,她走不动,就往出爬,鬼子见她爬的慢,就用脚踢她,后来鬼子索性用柴禾把她堵在了家里,一把火就给点着了。大火夹着浓烟蹿出门外,蹿上屋顶,霎时间,整座房子变成了一片火海,只听到老太太一声声惨叫,撕人心肺,随着火势的增大,老太太的惨叫声却越来越小直至已经听不到了。人们一个个暗暗地握紧拳头在心里骂着可恶的日本鬼子,总有一天,得把你们赶出中国!
  话说人们都被逼到大院后,鬼子在旁边架起了几挺机枪,一个鬼子头目用刺刀指着人群,凶狠地问:“你们的,八路的,有?”一个汉奸走过来说:“皇军问你们,谁是八路军、游击队,他们都在哪里?告诉太君,谁说了,可重重有赏啊。”人群一动不动,人们屏住呼吸,整个大院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害怕。又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儿。那鬼子头目急了,跳着脚大喊:“快说!不说通通死啦死啦滴--”人群还是静悄悄的。只见鬼子头目猛地上前,从一名妇女的怀里,夺过一个最多也就是七八个月的男孩儿,那小孩被吓得哇哇直哭。小孩的母亲急了,哭喊着往前冲,一边喊着:“你们还我孩子,还我的孩子呀--”又上来两个小鬼子,一边一个死死把她齁住,任凭她怎样哭喊。再看那个鬼子头目,一只手抓着孩子,另一只手抽出刺刀,刀刃朝上,对准旁边的一棵小树,嚓嚓几下,小树的枝叶都掉落到地上。那棵小树锋利得像支利剑,倒插在地上。鬼子头目双手把小孩托起,将小孩的屁股对准箭头,狠狠地使劲往下一摁,只听那小孩尖叫一声,就没缓过气来。就这样,一个可怜的小生命,被那狠毒的日本鬼子给无情地杀害了。像串糖葫芦似的,给串在了树干上,鲜血顺着树干往下流。再看小孩的母亲,就像疯了似的向孩子扑去,眼里冒着血光,一副拼命的架势,嘴里哭喊着:“你们这些个挨天刀的畜生,我恨你们--”还没等她迈出半步,另一个鬼子抽出刺刀,刺进了她的胸膛,当场就倒在了血泊中。可怜的娘俩就这样,残忍的被日本鬼子杀害了。这时,人群沸腾了,人们呼喊着往前冲,鬼子开枪了,几位群众当场倒下了。我母亲那时只有七岁,看到这一切,她被吓得哆嗦成一团,把头紧紧埋在姥姥怀里,不敢再看一眼。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狗日的,我就是八路军,你们冲我来吧!你们把这些人都放了,我带你们去找八路军和游击队!”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朝那边看去,原来这个人是村里最老实的农民。有五十多岁,个子不太高,长得很结实,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爱在街上转悠,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往那儿一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看起来他比平时高大了许多。鬼子头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给惊呆了,他向后退了两步,镇定了一下,便开始上下打量起那位老人来。鬼子头目用他那颤抖的手指着老人问:“你地,八路地干活?”老人哈哈一笑说:“怎么,不像吗?”老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鬼子头目叽叽呱呱问了汉奸几句,只见那个汉奸点了点头,鬼子头目把手一挥,随后一群鬼子兵跟在老人的后面,出了大院,朝村外走去。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可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为那位老人担心。据说,那位老人英勇牺牲了。但人们都不会忘记他,怀念他,是他救了全村老少的性命。每当我娘讲起这段往事都很激动。别看我娘当时才七岁,那是几月几日发生的,老人叫什么名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是我给忘了,因为当时我也才有六七岁。
  鬼子们发狂走后,院里一片狼藉,人们都在帮着收殓死去的娘俩。姥姥顾不了那么多了,想起家中病重的姥爷,拉着我娘急忙往回跑,进屋赶紧扒开柴堆,喊姥爷的名字,见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姥姥和我娘,嘴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娘急忙喊来邻居,帮姥姥把姥爷抬到炕上,想喂他点儿水,他已经咽不下去了,水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就在当天夜里去世了。也只活了五十多岁。姥姥哭得死去活来,母亲连惊带吓也不懂得哭了,靠在姥姥的身上,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在大伙的帮助下,天刚亮就将姥爷给埋了。等几个姨和舅回来了连个面也没见着。不过他们都清楚,非常时期当然要特别对待。他们一个个伤心欲绝,哭了好一阵子都才起身。他们安慰了姥姥几句,后又都各自回家了。我舅舅哭得最伤心,因为我姥爷平日里对他最好。
  舅舅叫张国彬,姥爷总是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国彬国彬的叫个没完,有啥好事先紧着他,所以,姥爷的死对他打击最大,他把这一切都记在小鬼子头上。是啊,要不是这些日本人我们的日子能这么苦吗?父亲能早早死去吗?舅舅想到这儿,哭得更伤心了。姥姥边哭边站起身,拉着舅舅的手,语气沉重地对他说:“孩子,你不要再哭了,眼泪是救不活你爹的,更救不了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呀。只有把日本鬼子都赶出中国,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哇!”姥姥的一席话更加坚定了舅舅的抗日决心。姥姥轻轻地抚摸着舅舅,爱怜地对他说:“好儿子,去吧,当好你的儿童团长,多为咱穷人做点事儿,但不能忘了学习文化知识。”舅舅含着眼泪点头说:“娘,那我走了,你要多保重,”说完一把眼泪一回头地走了。
  舅舅走了,家里只剩下姥姥和我娘,这已是深秋季节了。家里的米面几乎吃光了。以前有姥爷给人扛活挣点钱或粮食,还能勉强填饱肚子,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姥姥的身体又不好,唉,这又能指望谁呢?再说我那几个姨,大姨、三姨和四姨家里一个比一个穷,快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哪还能照顾母亲和妹妹?我二姨家比较好过一些,可她呢?一来是做不了婆婆的主,二来她本人就吝啬得很,这回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姥爷走了,可活着的人还得过不是?人活着就得吃饭,没法子,为了生存,姥姥领着我娘,开始了她们的乞讨生涯。她们每天风餐露宿,顶烈日冒严寒从春天到冬天又从冬天到夏天,不知走了多少路,到过多少个村庄。遇上了好人给一点儿吃的,有时还给件旧衣服穿;遇上坏人,不但不给,甚至还打骂,放狗咬。有谁知道,她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呀。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有多少次显遭不测总算有惊无险。就这样熬过了两个年头。这时,我娘已经九岁了,这日子虽苦,但有姥姥在身边呵护、关爱就是苦也觉得甜。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她们讨饭到了一个村庄,村里有一家地主,非常恶霸,又和日本人密切勾结欺男霸女,剥削穷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事后听村里人说,哪个讨饭的要是敢敲他家的门,就等于是在敲阎王殿的门。人们常说,人要是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要不怎么偏偏讨到他家门前呢?姥姥哪里知道呀,当敲开这家的门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只穿一条短裤,四十多岁,胖得浑身脂肪成堆,一张冬瓜脸上长了一双老鼠眼,眼睛虽小却冒着凶光,一看就不像个好人。我娘下得躲在姥姥身后。那人指着姥姥十分凶狠地骂:“臭要饭的,竟敢敲我家的门,你搅了老子的觉,要饭吃,老子的饭还留着喂狗呢,你们等着喂狗吧!”说完就进了院儿,随后放出一条大狼狗来。姥姥忙喊,“翠珍快跑”!拿起手里的木棍来打狗,大狼狗根本不在乎,扑上去就咬住了姥姥的胳膊,姥姥一边呵斥,一边拼命往出拽胳膊,刚给挣脱开,狼狗又一扑,一下子把姥姥扑倒在地,一呲牙,咬住了姥姥的大腿。我娘吓得哭喊起来:“快来人呀,快来救救我娘吧!”好在旁边的院里跑出来个老头,手拿一把铁锹才把这条恶狗赶了回去。姥姥被咬得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撕破了,裸露的伤口上不时往外渗着血。母亲哭着抱住姥姥,娘俩是悲痛欲绝。都快一天了,没有讨到一口吃的,又被狗咬成了这样。姥姥看看幼小的女儿,更加难过。有些好心的人围过来关心询问,有的给拿来一些吃的和水,有的给姥姥找出件旧衣服让她穿。那会儿的穷人都很穷,他们也只有这点能力了。
  这时天色也不早了,人们都陆续回去了。没办法,我娘只好扶着姥姥往回走。从这个村子到姥姥家大概要走十几里山路吧,一路上娘俩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三步一站,两步一歇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母亲端来一盆水,给姥姥擦洗身上的伤口,姥姥浑身除了伤口就是狗牙印,血肉模糊,叫人看着心痛。母亲一边洗,一边留着眼泪问姥姥:“娘,是不是很疼啊?我给你轻点儿擦。娘要是疼得忍不住就哭吧,一哭就不觉得疼啦!”姥姥看着乖巧的女儿,非常难过,故意笑着说:“有闺女的小手摸着,不疼。”等到第二天早上,姥姥起不来了,再看那些伤口,红肿的都发炎了。姥姥高烧的满脸通红,大热的天直喊冷。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床破被子给姥姥盖上。
  母亲想,我娘连饿带累又被狗咬,今天我就自己出去要饭,让她好好休息一天吧。她又看了看牙齿不住打颤的娘,拿起平时要饭的小罐,出去了。母亲边走边想,我娘肯定饿坏了,我饿了都挺难受,今天多讨些吃的来,让她饱饱吃一顿就好了!可怜的母亲太天真了,她哪里懂得,狗咬伤的厉害。她万万没想到,姥姥这一躺下,就再也没能起来。等到了下午,母亲跑了好几个村子,一边诉说母亲被狗咬发高烧的惨状一边要饭,终于讨到了一些吃的。她自己没舍得吃一口,进门就爬上炕去喂姥姥。母亲把罐子放到姥姥的枕边,轻轻地摇着姥姥的头叫她:“娘,我给你弄回吃的来了,快醒醒吧,娘,你一定很饿了吧?娘,你快起来!”母亲哪里知道,姥姥已经高烧得不省人事了。那是初秋季节,天气很热,又盖了被子,这一来,伤口就更加恶化得快,几乎都要化脓了,掀起被子,一股子异味儿。叫不醒姥姥,母亲就抱着罐子在一边等,她一会儿看看罐子,肚里咕咕叫,喉头不听使唤的蠕动,然后下狠心不看罐子,两眼盯着脸色蜡黄的娘。眼看天就要黑了,姥姥还是没醒过来。母亲有些纳闷,用勺子盛了点要来的粥喂姥姥,姥姥不张嘴,粥顺着嘴角往外流,母亲想起姥爷临死喝水时的情景,一下子害怕了。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母亲忙喊来邻居婶子,婶子进了屋,看看姥姥,问明情况后又仔细看了姥姥的伤势,摸了摸姥姥滚烫的额头,说:“孩子,要是不赶紧给娘治病,恐怕他坚持不了多久啦。”我娘听了吓得当时就哭了,母亲边哭边拉着邻居婶子的手,晃悠着问:“婶子,你说该咋办呀,谁能救救我娘呀?”邻居含着眼泪说:“咱村又没有大夫,别村有又都挺远,天又这么黑,路又不好走,你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去?就是去了人家也不见得肯来,再说咱又没钱。”母亲着急地说:“婶子,您行行好,给我看着我娘,我去找我哥。”
  我舅舅长期住在学校,很少回家,母亲到学校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屋里都黑洞洞的,我娘很是担心姥姥,又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姥姥还在昏迷中,邻居还在焦急地守着。见我娘回来了,就问,“没找着是吧?唉,他也是个孩子呀,回来又能怎样呢?还是等天亮了去找你的几个姐姐,等她们回来再想办法吧。”好心的邻居看我娘可怜,就跟我娘作伴守了一夜。舅舅可能听说了,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家,看姥姥病成这样,便叫上我娘,分头去找几个姐姐,快到晌午时才一个一个先后回来。四个姨姨都来了,看姥姥成了这样,很是害怕,几个人也顾不上说别的,急忙凑了点儿钱请来了个郎中,郎中一看,摇着头说“已经太晚了,准备后事吧。”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母亲吓得当时就晕了过去,还好大夫在,急忙掐人中救治,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可怜的母亲,小小年纪,要了一天饭,走了一天,自己一口也没舍得吃,又一整夜没合眼,她的身体本来就瘦小单薄,再加上天刚蒙蒙亮就去找人,走了二三十里的山路,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呀。当她听到姥姥没救的消息,急怒攻心,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大夫说我娘是过度劳累和饥饿所致,让她们先给我娘弄点吃的。开始我娘 不肯吃,在大伙的劝说下,才吃了一点儿。
  大夫要走了,临走时跟我几个姨姨说:“你娘是高烧时间太长了,毒火攻入心肺,没救了,再加上伤势这么严重,最晚也活不过天明。快准备后事吧。唉。”她们听完都哭了。送走大夫,大伙就忙着准备姥姥的后事。到了后半夜,姥姥就去世了,她只活了五十岁。没钱买棺材,就用她身上盖的那床破被子卷了,第二天一早就挖个坑埋了。大伙哭了一阵子,该走的都走了各回各家了。
  我娘真正的苦难从这时正式开始了。可怜的母亲,才刚刚九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守着三间破空房子,那种日子实在难以想象。可怜的母亲再也没人关心她,疼爱她了。为了能活下去,只得自己天天出去讨饭,讨多多吃,讨少少吃,讨不到就饿着。一天舅舅回来了,我娘就对他说,“哥,我很害怕,你甭走了,和我在家吧!”舅舅说“我还有事儿,要不,你去咱二姐家住几天吧,她家能多供一张嘴吃饭。”话是这么说,舅舅也知道我二姨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想接着说,“我看这样吧,你拿上我的两件破衣服就说是我让她给补衣服,趁着你就在她家住上几天。”母亲那时别看才九岁,非常懂事,也很要强,又乖巧听话,村里也有亲婶子,大妈,以及左邻右舍,她没事从不登人家的门,就是有时有事去,碰上人家吃饭,人家让她吃,她硬饿着,也装作吃过了。这次舅舅让她去二姨家,开始她很矛盾,不愿去,后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怎么也不至于不收留她几天吧?去就去吧,如果不稀罕再回来。于是拿着衣服去二姨家。二姨家离我娘她们村也七八里路,路比较平坦,但是途中有条小河截住了去路。河水不深,大人下去也就刚没上膝盖,但水流很急,有二三十米宽,可我娘九岁的孩子,个子又小,要是下去得上了胸脯,一不小心就会被冲走,每次过河,都得大人背过去。以前跟姥姥去过几次,自己只去过一次,只好坐在河边等,等来了好心人把她背过去。这回也是一样,那天刚过晌午,人比较多,都是乡里乡亲的差不多都认识,加上母亲很懂事,平日里见了谁都知大知小的,人们都很喜欢她,见了面亲切地喊她翠珍儿。   
  母亲刚到河边一会儿,一位伯伯赶了十几只羊也到了河边,伯伯问我娘,“翠珍儿要过河去你二姐家对不?”我娘点点头说:“嗯,伯伯您来这么远放羊啊?”那伯伯笑眯眯地说:“是呀,近处没好草了。来吧,我背你过去,过了河也就快到你二姨家了。”
  二姨见是我娘来了,一副不大欢迎的样子,口气淡淡地说:“哟,你来干么哩?”我娘忙说:“是俺哥让你给他补补衣服。”二姨接过衣服,二话没说,进里屋找出补丁就开始缝起来。一边缝一边说:“不是二姐不让你在,是怕人家姑姑们说,他婶子不高兴,等补好了二姐给你做点饭,吃完你就回去吧啊。”我娘听了非常难过,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生怕眼泪流出来,强忍着说了句:“我哥说补好就回去。”补好了天也不早了,我娘就要走,二姨假惺惺地说:“吃完饭再走吧,马上就好。”做的饭是棒子面粥,给我娘盛了一碗,我娘短着碗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很要强,有泪自己往肚里咽,她不愿让她这个黑心的二姐看出来,她难过,伤心,一不小心凳子往后一仰,人也跟着往后倒下,一碗热粥都洒在脖子和胸脯上,顿时烫红了,还起了几个大燎泡。就那样我娘也没哭。二姨一边拉我娘起来,还一边埋怨“都这么大了,做什么也不小心,真是的。”说完端来盆水,给我娘洗了洗,然后又涂点儿香油,随后拿过补好的衣服,递给我娘说:“天不早了,你走吧。眼看天凉了,兴许你哥还等着穿呢。”母亲接过衣服就往外走,正好迎面走来了我二姨小叔子的丈母娘:“哟,这不是翠珍儿吗?怎么刚来又要走哇?”我娘苦笑着问:“姨娘您来了?”“嗯,我来了半个多月了,他们都不让我走。”二姨急忙接过话茬说:“这不叫她在,咋也不愿在,非要回去。就让她走吧。”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出了院子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哭,一会儿来到了河边。
  坐在河边好一个等,太阳就要落山了,才算看到一个人。我娘不认识人家,但那个人问我娘:“妮儿,要过河对不?”我娘红着脸“嗯”了一声,那人二话没说就把我娘背过去了。我娘很感激地说:“谢谢您”,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母亲向家里走去,等到了村子已是万家灯火了,煤油灯昏暗的光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家里冷冷清清,在二姨家也没吃几口,家里没有任何可以填肚子的东西。母亲一个人躺在既没铺又没盖的凉土炕上,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她看见了姥姥,姥姥就躺在她身边,用那只带伤的胳膊搂着她。她觉着很温暖,也不害怕了。从姥姥死后,她第一次放心地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身边的姥姥不见了,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做梦。母亲起来后又和往常一样,下地洗了把脸,准备出去讨饭,正巧舅舅从外面回来了,见我娘没在二姨家住下,满脸不高兴,埋怨了母亲几句,就急匆匆走了。母亲也没为自己辩解,拿起防身用的木棒,提起装饭用的小罐就又出门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很快冬天就来到了。夏天怎么也好说,可冬天天寒地冻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幸好还有我四姨给做的一身棉衣穿着能挡点风寒。白天还好,可到了夜里,没铺的,也没盖的。炕不像北方里面能过烟火,是热的,保定那边的炕是实心,不透气,不能通火。冷冰冰的跟在地上一样。要是像口外那样该多好,家家垒一盘大炕,烧得热乎乎的,什么不,躺在上面,身底一宿都是热的,可怜的母亲,那身棉衣白天黑夜都不能下身,也抵御不了严寒。
  夜晚即使穿上那件棉衣没得盖也冻得不行,母亲实在是冷不行了,才和舅舅说:“哥我实在是冷不行了,你给我找点盖的吧。”,舅舅给找回一条毛口袋!唉,盖是盖不住,不脱衣服钻不进去,脱了衣服能钻进去,可那毛茬口袋扎的根本就睡不着。而且也抵御不了寒冷。可怜的母亲才九岁,自己折腾了半宿,实在是冻得睡不着,就跑到后山别人家的洞里,偷偷背了一捆柴,想回家笼火来取暖。母亲进屋后把柴禾放在地上,抓了一点上炕,开始点火,她用一根小木棍来回拨拉,烧热一片又把火拨拉到另一片儿,她想着把炕烧热了再把灰扫开,然后躺在上面就不冷了。笼了一会儿火觉着有了点热乎气,也也了些睡意,忽听院里呱嗒呱嗒有动静,好像是什么在吃东西。母亲悄悄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往外一看,见也四五只大灰狼,正在院里舔两张带血的桌子。原来呀,不知哪家人不在自己家杀猪,跑他们院杀的,也没给打扫,猪毛和杀猪用的血桌子还在,血腥味把狼给招来了。母亲见是狼,害怕极了,悄悄下地,把门又好好插了插,使劲推住门栓,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听见一只狼走了过来,呱嗒呱嗒舔了几下门板,又用爪子抓了几下,母亲还能清晰地听到狼喘息的声音,母亲害怕死了,想哭又怕狼听到,不敢哭,不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身子撇到一边,但手还是不敢离开门栓。那只狼抖了抖身上的毛,又闻闻四周,一声吼叫,然后哒哒的没音了。一群狼脚步哒哒哒的声音随之消失,这时母亲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上炕浑身软得就像一滩泥出了一身的汗,也不觉得冷了,一点睡意都没了,整整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母亲去找我舅,把夜晚的事告诉了他。舅回去了,有点不高兴,嫌我娘拖累了他,舅说,“听说口外的女人很值钱,等过了年就把你领出口外,卖给别人做童养媳,能换一群羊回来。”这些话舅舅老是挂在嘴边,当时舅舅才十二岁,童言无忌嘛,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呢?还是逗我娘呢?谁都没在意。
  话说舅舅回到家待了没几天,这时四姨和她丈夫离婚了,原因是她丈夫又有了新欢,把四姨赶出了家门,她没地儿去,只好搬来和我娘住在一起。这件事对四姨来说是很伤心的,可对我娘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因为有人照顾了。又能安心过了年了。有四姨在这个冬天很快就过去了,过完年春天已经来到了,保定那边的天气也比较暖和了,四姨经人介绍又嫁人了,母亲也十岁了,舅舅十三岁了。听说村里有几户人家,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准备逃荒出口外。舅舅知道后早私下跟那几家商量好了,准备和那几家一起出口外,他没告诉我娘,还听说母亲她姑姑全家也都搬到了口外,都两三年了,舅舅觉得带上我娘去投奔他姑。舅舅很固执,说干啥就干啥,临走才让我娘知道,他怕我娘会告诉姐姐们阻拦他,临走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带上我娘就离开了。后来听说四姨知道了这个消息,哭着追出了好几十里,也没追上。
  他们十几个上了路,一起顺着往北的方向走,边走边讨吃,相互照应。讨到吃的大伙吃,讨到喝的大家喝,真可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这么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走了整整一年才来到现在张家口的张北县。姑姥姥在张北的北边,有个叫骡马房子的村,母亲和舅舅他们就直奔骡马房子来。这个名叫骡马房子的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基本都是从保定那边逃荒来的,到了村里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姑姥。姑姥对他们很热情,一进屋就嘘寒问暖的,问明来由后娘三是抱头痛哭。姑姥也是个好人热情豪爽,见我娘和舅俩孩子这么大老远来啦,很不容易,找到他们饿了,赶紧张罗着做饭。饭很快就做好了做的是莜面窝窝炖芥菜汤,舅和母亲都一年多没这么坐在炕上吃饭了,这倒好,坐在那热炕头上,吃着从来都没吃过的可口饭菜,那一刻永远铭记在心。
  姑姥是三年前才搬来的,以前这里更没几户人家,荒地很多,只要勤快,开点荒地出来,撒上种子,到秋天就能收些粮食。那里也有财主,但不是很霸道。舅舅经人介绍给那家财主放羊,母亲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姑姥的身体不好,长年闹病跟前也没个孩子,所以对我娘和舅舅非常好。这时我娘已经十一岁了,舅舅十四岁,在姑姥家的日子过得很开心,吃得饱住得暖,一年很快就又过去了。可好景不长,姑姥突然因病去世了,她才三十几岁就没了。这一下就像天塌了似的姑姥爷因思念妻子也病倒了。舅舅因此不想再放羊了闹着要回保定,可又没盘缠。剩下我娘没发弄,一些好心人就跟他说,一个女孩子家的,嫁到哪,哪就是家,找个有钱的主,去做童养媳吧。有人呢说,东头那个李奎子的大儿子不是挺好吗?那孩子今年十三岁,比翠珍大一岁,长得不错,性格也挺好,唉,就是大人不怎么样。跟外人不和,对自己的儿媳妇又能好到哪去?唉,说的也是呀,不过咋也能吃饱饭,大了就好了,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下,舅舅做主,用五斗莜麦作为彩礼,我娘稀里糊涂就踏进了那个鬼门关。这些莜麦被我舅换成钱,做了盘缠回保定去了。他回去后继续读书,后又参加工作再后来还当了官儿,那是后话不提。


  我娘被这五斗莜麦断送了一生的幸福。可怜的母亲才十二岁,一个人留在那么远的地方背井离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唉,到如今我也不明白,舅舅抗日参加地下工作,一向是很积极的,他究竟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吗?不就是为了千万个家庭呢个幸福团圆吗?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却如此绝情,难道他的心里就从来没有愧疚感吗?难道他只是为了自己能升官发财吗?
  再说我娘到了李奎子家,开始还可以,李奎子上有个老父亲,下有三个孩子,前俩个都是男娃,三女儿才刚出世不久,他们是三代同堂,李奎子还好,不像他那个老婆,她老婆个子老高,骨瘦如柴。大獠牙,一对三角眼,一看就是个刁钻跋扈的人,我们送她外号“老旗杆”。老旗杆整天横眉竖眼的,老是挑我娘的刺儿,干啥啥不对,张口就骂,伸手就打,她骂我娘的时候总是用粗俗的地方方言“操你娘,爷花钱把你买来是叫你干活的,不是叫你吃来了,”因为一点小事就拳打脚踢我娘,三天两头不给吃饭,把我娘饿得头晕眼花,可那些活还得照干不误。按理说,母亲才十二岁,正是生长发育的年龄段,正需要营养的时候,她却每天饿着肚子,无休止地干活,饿极了就偷偷从喂猪盆里偷偷捞一把山药皮什么的来充饥,生怕老旗杆看见,小小的年纪遭受着非人的蹂躏和虐待,晚上睡觉把我娘安排在李奎子他爹的房间,屋里一盘小炕,一半是稍微通点火,一半根本不通火,我娘就在那半凉炕上睡,一床又破又薄的被子。口外的天气冷,把我娘懂得睡觉穿着衣服都不敢伸腿。老旗杆心眼非常歹毒,对她的老公公也不好,李奎子在家她不敢,她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她公公也看不惯老旗杆的所作所为,但老人不说,因为岁数也大了,他还得指望人家呢。老头只是偶尔为我娘的事提醒老旗杆几句:你们别有了萝卜不当菜啊。老旗杆打我娘,我娘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只好自己忍着,更不会告诉她的姑父。老旗杆一再地打我娘,直到有一天被邻居听到了告诉了我娘的姑父,他听到后非常生气就领了一群人去李奎子家为我娘做主。这些人都是自家人,当初来口外时,就是哥兄弟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这回一有事,招呼一声就跟着去了十几个,要为我娘讨个公道。把老旗杆和李奎子吓得尽拣好听的说:“你看你姑父,我也不是成心的,我是想吓唬吓唬她,我跟她说甚她也闹不机迷,我就入手打了她两下,再回我概也不敢打她了,你姑父,你就放心个吧。”见老旗杆夫妇一再求饶,大爷爷也没再说别的,只是警告了几句:“不要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如若再有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大爷爷又问我娘,他们到底怎么打你了?我娘硬是没敢说。其实,她满身都是伤,都两天没吃饭啦,大爷爷还真以为没怎么着她,也就不再追究了,相互寒暄了几句,大爷爷也就带人回去了。
  这个老旗杆还真老实了些日子,我娘还以为就此可以相安无事了,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所以她做起事来就更加格外小心,更加勤快了,尽管生活习惯还有方言有所不同,但她很努力,用心的学习尽量把事情做好,做到让别人都满意,她珍惜这一切,珍惜这份别人为她争取到的平和,她想让这种日子永久的持续下去即使干再多的活受再多的累也无所谓。可万万没想到,老旗杆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她蛇蝎般的心肠是无人能比的,为了能摆脱大爷爷对她的威慑,决定搬家,搬到离骡马房子四十多里外的另一个叫水草滩的村子,也就是现在的沽源县红圪楞乡。这个村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老旗杆的亲弟弟名叫李占江就居住在这个村。就是奔着他来的这里。这个李占江还算不错,人很厚道,也很明理,后来老旗杆虐待我娘,李占江没少训斥他。我娘打心眼里感激李占江。
  自从把家搬到水草滩营子,老旗杆十分猖狂,几乎天天打我娘,一天没有三顿饱饭,却有三顿饱打,把我娘折磨得都不成人样了,她一边打,一边说:“再叫你姑父来给你做主,爷打不死你个水蛋壳了”听我娘说,自从搬家后的五年当中,大爷爷只去过一次,因为没有交通工具,去一趟还得步行。那次去了,老旗杆热情接待,大爷爷也没觉察出啥,所以后来就没再去。本来老旗杆就很狡猾,对人对事从来就是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家里要是来个串门的,老旗杆对我娘表现的关爱有加,十分亲切,等人一走,就是另外一副嘴脸,立马露出她的真面目,像个凶神恶煞。他们吃好的,就给我娘吃剩菜剩饭,他们吃肉连汤都不给我娘喝。要是天天有旧饭吃还不错,这还得老旗杆高兴,她要不高兴,一连几天把剩饭旧菜都喂猪也不给我娘吃。有时我娘饿的实在没法,就在喂猪时偷偷吃猪食,吃完了还得把嘴擦干净,生怕老旗杆看见。我娘天天拔草野菜喂猪,把猪喂大了。老旗杆把猪杀了把肉拿到她弟弟家吃,她跟李占江说我娘不吃肉。那个贫困的年代,谁不爱吃肉呀。老旗杆不给吃肉也罢了,她竟说:“我们吃肉,你想闻点儿味是吧?连门都没有,叫你闻个屁。”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在前,吃在后,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罪,谁又能说得清呢。就这样忍气吞声又过了两个年头,这时的母亲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了。要是搁在有钱人家爹疼娘爱,吃得好,穿得暖,一定出落成个花一样的少女了,而我娘却像路边的小草,被人随意践踏,有谁在乎她的感受呢?十四岁的女孩,柔弱瘦小的身材,像个十岁的孩子,哪有一点少女的英姿。十四岁的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担水抱柴、洗衣做饭、饲养牲畜、打扫圈舍等,到了晚上还得捺鞋底。就连鸡下蛋也得我娘管。老旗杆家有只母鸡总是丢蛋,一有了蛋就去别人家下。我娘得每天留心,要是有蛋就把它圈起来,那天母亲又在逮那只鸡,,她追上去抓,那鸡一躲,没逮着,不小心拽掉几根鸡毛,不小心被老旗杆看见了,这下可不得了啦,老旗杆张牙舞爪地从屋里冲出来,瞪着三角眼,把我娘摁倒在院中央,拳打脚踢,一边骂一边大把大把使劲往下揪我娘的头发,“爷操你亲娘的,再叫你干活不小心,拽掉那么些鸡毛,爷今儿把你的头发揪完,看你知不知道疼。”
  我娘原本满头的乌发,愣是让这个黑心的老旗杆给揪了个光好几处把头皮都给揪掉了,鲜血顺脸往下流,站起来后头晕目眩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了了。老旗杆逼着她继续干活,还说两天不给我娘吃饭。我娘的那个男人也很怕老旗杆,也不管闲事,我娘到他家几年了,连三句话也没跟我娘说过,也就是有个名分。与其说我娘是他们家的童养媳,倒不如说是他们家的奴隶。
  苦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秋去冬来,很快又要过年了。每逢这个季节,有钱人家差不多都要杀猪宰羊的,老旗杆家也不例外,养了三只大猪,一只小猪,把最大的两头给杀了光肉就有三四百斤。那年代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土匪闹得挺凶,农村正是土匪猖獗的地方。那天正好来了一伙土匪,老旗杆挺会拍马屁,把几个土匪头子专门请到家里大摆筵席。老旗杆对土匪那个亲热劲儿呀就甭提啦,这个大爷长呀,那个二爷短的,比跟她亲娘老子还亲。可对我娘,就那样。我娘一个人又是端茶倒水,又要烧火做饭,打理照外快把一个人当成八个人来使唤呀。干得紧骂得紧,老旗杆专门当着土匪的面施展她做主子的淫威,等土匪们都吃饱喝足走啦,我娘又得忙家里人的饭,等都吃饱喝好了,又让她收拾碗筷,洗洗涮涮,忙了大半天,有剩下的残渣旧饭就吃点儿,没有就得饿着。
  过了没几天,老旗杆家的那只小猪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给打死了。老旗杆是个很自私的人,和邻里的关系都处得不好,是谁打死的就不得而知了。老旗杆要扔,那么多好肉都吃不完,哪还在乎这只死猪呢。老旗杆要扔,我娘舍不得,但她哪敢说呀,好肉吃不上,吃小猪肉应该也不错,老旗杆好像看出了我娘的心思,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你要是想吃就收拾,煮熟了跟你爷爷吃,我们上你舅舅家吃去。”我娘当真了,就在那间喂猪的闲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那时正是三九天,口外的天气非常冷,可以是是滴水成冰,房顶和墙壁都挂满了冰霜,稍有一点热气就会融化,滴答滴答的直往下滴水,母亲只穿一件夹袄,十四岁的她个头依旧很小,锅台高够不着,还得双膝跪在锅台上褪猪,用半块破碗碴往下刮猪毛,这个刮呀,洗呀,冲呀,可费了老劲啦,死小猪被我娘褪了个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爬在板子上面很好看。我娘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褪猪时累的不觉得冷,当从锅台上下来,就觉着寒冷刺骨,不停打寒战,肚子也叽里咕噜叫个不停,这时母亲才意识到都快一天了还没吃饭此刻的她又冷又饿。母亲害怕自己再次晕倒,这是在到老旗杆家落下的毛病,饿的时间一长就心慌气短头晕眼花往倒晕,都好多次了。母亲赶紧清理拾掇。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做的熨熨贴贴。都收拾好了,也清理干净了。正准备把肉切好下锅煮,老旗杆回来了,看到被收拾的白白嫩嫩的小猪肉眼馋了,她皮笑肉不笑的说:“呀,还闹得挺干净的,我快拿到你舅舅家煮吧。”我娘心里委屈不行,可也不敢说个啥。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扔掉呢,老旗杆提起猪肉要走,又回头说了句:“你还想吃,看爷们吃吧,我拿回剩饭啦,你跟爷爷就吃那吧。”
  冬去春来,又到了耕种的季节了,口外种完小麦就种土豆,种土豆需要先切土豆种子,一种好几亩,需要的土豆种子也很多,老旗杆他们谁都不动手,就让我娘一个人切籽种。种什么庄稼都有个季节,种植的最佳时节也就那三五天,为了不耽误耕种,我娘没明没夜的切,终于切够了。
  该种土豆了,老旗杆家有驴有马也有车,她偏偏不用,非得让我娘一担一担往地里挑。挑呀,挑呀,好不容易挑到地里有三分之一吧,天气突然变了雨夹着雪下个没完。老旗杆他们怕有霜冻,决定不种啦,说等天好了再种,又让我娘往回挑。天下着小雨,后来索性变成了雪而且越下越大,气温也随着降下来,越来越冷,紧跟着又刮起了大风,真可谓是风雪交加,我娘穿着单薄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手也疼得钻心。她在野外对着茫茫长天哭喊,“天,谁来救救我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这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孤苦伶仃一个人,举目无亲,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想起那个狠心抛下她不闻不问黑了心的舅舅,想起那几个无情无义的姐姐,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么远的地方四五年了,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母亲伤心地哭着也说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泪还是融化的雪水。雨加雪继续下着,母亲一担一担地往回挑,步履艰难。一个来回要三里多路,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终于把那些土豆种挑完。这时天也黑了。我娘右手的食指上长了疔。这种病疼起来要命,十指连心,可想而知。可家里的样样活还得我娘忍着痛做,老旗杆整天什么也不干,东游西逛,要是给她长上多好呀,那个疔溃烂化脓,我娘的食指前边部分烂掉了,形状,长短和左手不一样。母亲渴望着有那么一天,有人能来救她,让她脱离这个苦海走出这个鬼门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她盼望这一天能早日到来,时间慢慢地过去,
  又是漫长的两年这已是1948年了离全国解放的日子不远了。母亲那时已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通常在正常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少女,在这个年龄是最美的,正似那含苞待放的花蕾,让人怜爱,让人沉醉,散发出诱人的芳香和青春的气息。然而再看我的母亲,就像秋天的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向世人展示它的美,却过早地遭受了霜寒的摧残。她瘦弱的身材,满头也没几根头发,手能揪住的头发都被老旗杆给连根揪掉了,只剩些手抓不住的又绒又细的头发,还有刚刚长出来的,全都竖着,长短不一,整个看去也没个型,乱蓬蓬的;一件千补万捺的破衣服穿了好多年了小的刚盖住肚脐,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鞋还露着脚趾天天做鞋,最后落个没鞋穿。
  母亲来这个家已经五年了,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挨了多少打骂,吃了苦受了多少罪,数也数不清了。这时候的母亲要比以前成熟了,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只会沉默忍耐,她开始懂得反抗了。因为她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村里来了妇救会!听说是毛主席共产党派来的革命队伍专门来拯救像他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民!
  有一天老旗杆又在打我娘,那段时间她打我娘的时候,总是把她反锁在那间闲房里打,她害怕被人听到,恶毒的老旗杆用毛巾把我娘的嘴堵上,把她摁在地上,骑在身上抡起拳头,左右开弓。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打,打的我娘鼻口流血,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老旗杆正打得起劲,忽然听到小孩子在哭。原来老旗杆又生下一个孩子,她趁孩子睡着了才打我娘,听孩子醒了,他要去喂奶,临走时咬牙切齿地说:“你先给爷等的啊,等爷奶完孩子再回来收拾你。”说完把门反锁上就走了。
  那边的农村,人们家家都在闲房或外屋门子的旁边留一个小洞,作为鸡进去觅食或进去下蛋的门。也就是边长一尺多这么一个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小洞吧。母亲怕老旗杆再回来打她,她想逃出去,就不顾一切地从这个小洞往出钻。幸好母亲瘦小能勉强钻出去。这人急了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考虑后果,你说我娘她往出钻,怎么就不先把腿伸出去,她先把头伸出去,屋里的地基高外面的地基深,头先出,两只胳膊使不上劲,也不知怎么就钻了出去,头先出去,掉下去就给摔昏了。恰好邻居家有妇救会在开会,正好出来一个人,无意中发现了我娘,把她救了起来。还找卫生员为我娘治伤,一位妇女主任亲切地把我娘搂进怀里,询问情况,妇女主任那关切的话语,和蔼的神态像母亲一样慈祥的神情,让她温暖。她又看看周围的人们,一个个和蔼可亲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就像躺在姥姥怀里一样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泪就跟那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哭的泣不成声,她清楚的感到。这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救星,她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母亲毫无顾忌把她从小到大的遭遇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在场的人都为她不幸的遭遇伤心流泪。妇联主任当场下令,把老旗杆给揪出来。那老旗杆是个其软怕硬的主,见势不妙,又是磕头又是求饶,什么好听说什么。妇女主任见老旗杆认罪态度不错,又是个妇女,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也没有为难她只是狠狠批评了她一顿,警告了几句。老旗杆一再保证:“再也不敢打她了,我要像对待亲闺女一样的对待她,你们就放心格吧。”
  妇女主任和老旗杆是初次见面,对她不了解,见她态度诚恳,以为老旗杆说的是真话,就相信了她,让她回去了。我娘回到家里后,老旗杆对她特别好,好的令我娘害怕,那种表情和先前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么些年了,母亲深知老旗杆的为人,她歹毒的心肠早领教够了,母亲担心这种日子会不会持续下去,所以还是小心翼翼的。妇救会在村里住了二十多天,由于形势突变,又转移到别处去了。老旗杆听说妇救会走了,高兴得不得了,用尖尖的食指指着我娘说:“共产党是你亲娘嘞,解放军是你野爹嘞,妇救会的是你奶奶,你们的人要走呀,你的那些亲娘热老子都走呀,再回不来啦,又是爷们的天下了!叫你给爷再牛逼,又欠爷拾掇你个水蛋壳了。”把我娘气得只能往肚里咽。这要在以前,我娘也就忍气吞声的算了。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有人给她撑腰了。即使他们都走了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母亲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说的一点没错,共产党就是我的亲爷,解放军妇救会他们就是我亲爹亲娘,怎么?”我娘的一席话说的老旗杆是干瞪眼说不出话来,这叫老旗杆很吃惊,因为自从我娘到他家就事事顺从,从来没跟她顶过嘴,这是第一次,老旗杆气的一把将我娘揪过去,按在地上就打。任凭我娘怎样反抗,都无济于事,因为老旗杆个子高,比以前胖了许多,一个人顶我娘两个都多,我娘怎能挣脱呢。不过这次我娘从心里不怕她,不像以前,没等老旗杆动手就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那一次老旗杆打我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很,拳打脚踢已不解恨了用麻绳蘸水打,直打得我娘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处。老旗杆还不解气,又打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娘名义上的丈夫。其实他心里是喜欢我娘的,就是惧怕他娘,这个窝囊废,他受了他娘的打,竟反过来打我娘,不过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被打的好几天起不来炕,老旗杆也不管她,母亲在那次教训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们常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在妇救会不在的情况下,继续保持沉默要学会保护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无奈之下,母亲又继续默默忍受着,度过了漫长的几个月。妇救会又回来了,母亲向妇救会告了老旗杆的状,把老旗杆的所作所为和她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妇联主任,这次妇救会狠狠的批斗了老旗杆,并且让她立了保证书,按了手印。等妇救会一走这个老旗杆又复旧了,甚至更变本加厉。就这样,妇救会来来走走,反反复复好多次。直到49年全国都解放了。在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解放妇女,实行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自主离婚,我娘这才和老旗杆的儿子离了婚。当时离婚还得退还彩礼,我娘白白受了六年累,还得还上人家的那两担五斗莜麦。这公道吗?我娘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拿什么来还那两担五斗莜麦呢?没办法,只好又去找我大爷爷。大爷爷一家也没有,拿不出来,老旗杆那边是不还彩礼不放人。大爷爷只好把我娘介绍给了他的亲侄子。我父亲帮着还上了,才把我娘从那个鬼门关给解救出来。
  我父亲他们弟兄九人,还有俩姑姑,加上爷爷奶奶移共十三口人,是和大爷爷一起来到口外的,我父亲排行老二,当时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因为他一直在外当兵打仗最早是被国民党抓壮丁,跑回来又给抓回去被关了起来,还给戴上了脚镣和手铐,严刑拷打,给折磨个半死。后又强迫他上前线参加战斗,父亲躲在一片树丛中,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核桃窖里,才侥幸逃脱。随后投奔了解放军,为祖国的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解放的前一年冬天,父亲由于身体不适,被迫离开了部队,回到了家里。
  父亲个不高,再加上坝上的风头高,生活条件又差,又黑又瘦。他刚刚三十岁,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头似的。当时我娘看上我父亲。只是为了那两担五斗莜麦,无奈之下又一次屈就。母亲当时才十八岁,比父亲整整小一轮。由于母亲刚被解救出来,头发都还没有长上来,稀疏的紧跟竖着。为了能把我娘装扮的好看一些,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几位婶娘就用那胡麻壳泡的水给我娘梳理头发,为的是能起到一个粘合作用,好歹算是整出个型来。母亲嫁给了父亲,跟着也来到了石门沟,也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虽然日子穷一点,但是比较舒心。
  当四姨他们得知我娘离婚的消息后,马上派四姨夫来接我娘,因为没有盘缠,就背了几匹小布边走边卖,昼夜兼程,整整走了四十天才到了骡马房子。听大爷爷讲了我娘这六年来受的遭遇,为了还那些彩礼,债,又嫁给了我爹。四姨夫怕我娘见了他会伤心,所以他来也没敢让我娘知道,只在大爷爷家住了一夜,就悄悄走了。
  解放了,人民都投入到了建设新中国的行列中,父母亲也不例外。那时人们的日子是苦了一些,但他们的积极性是很高的,在建设国家的同时,人们的生活水平也逐步提高了,幸福走进了千家万户。就在第二年冬天,父母双双去了保定,这一次几个姨可能是良心发现了,对我娘还挺好的,当时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大姐,几个月后在保定生下了她,舅舅那时已被分配到武汉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已经结了婚。在舅他们的再三邀请下,父母亲来到了武汉,当舅问起了母亲这些年的情况,母亲就把她这六年当中所吃的苦受的罪,一一告诉了他们。舅舅觉着良心有愧,对我娘特别好,并且给我爹找上了工作,想让他们长久的留在他身边,好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父亲受不了那边的气候,嫌那里热,只待了一年,就决定带我娘还回口外去。舅舅再三挽留,也没留住。几个姨也要留他们在保定安家落户,父亲还是不同意。几个姨不让我娘跟我父亲回口外,让我娘跟父亲离婚,都嫌我父亲岁数大,母亲不忍心抛下我父亲,没有听她姐姐们的劝说,又毅然决然的跟上我父亲抱着我大姐,回到了石门沟。
  生活好起来了,也显得日子过的快了,转眼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是54年的春天,乡里搭台唱戏,父母亲抱着我大姐,和村里人一起赶着马车到乡里看戏,在台下正巧碰见了老旗杆和她那个儿子。不过离我娘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尤其是她那个儿子,听说还没有成亲,人们都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娘,姑娘们都没人敢接近他。他也看见了我娘,见我娘比以前胖了,也白了,漂亮了,两条大辫子乌黑光亮,怀里还抱着一个又白又胖,活泼可爱的小闺女儿,沮丧的还没等戏散场就早早地走了,听说还跟她那个娘大吵大闹了好一阵子,逼着他娘要媳妇,后悔得要死。
  母亲是个勤俭持家的好主妇,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一把好手,白天参加集体劳动,夜晚还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裁剪更是她的强项,经她手中做出的鞋,既好看又好穿,村里很多妇女都跟我娘借鞋样。母亲是个喜欢创新的人,不论做什么都很认真,做啥像啥,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这使得父亲非常自豪,整天乐呵呵的,后来母亲又先后生下了二姐,三姐。那个时候的日子苦,就不用说了,因为全国都一样,。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就不行了,尤其是当生下我之后,她的身体彻底垮了,家里的生活就更苦了,千斤重担落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父亲是个很乐观的人,就那样他也不懂得发愁,为了逗我母亲开心,经常讲一些笑话或有趣的故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父亲讲故事的时候,绘声绘色的,说起话来那种声音跟单田芳老师似的。这样一个人却没能抵过病魔的侵袭,早早的离开了这个人世。


  父母先后早逝,剩下我们五姐妹没人管,就连晚上睡觉都害怕,那时候没电灯,只点个小煤油灯,那么小一点火苗,能照亮多大一块地儿呀。屋子的墙角旮旯全都是黑漆漆的,害怕极了。一到了晚上,天一黑就不敢出屋了出院上趟厕所,也得全体出动。二姐在前边,三姐在最后边,我们仨在中间,拉住后衣襟连成一串。就像玩游戏中的老鹰捉小鸡似的。回到屋里,姐妹几个围坐在一起。那时六六还在吃奶阶段,她天天哭着要娘,要吃奶。没办法,二姐半夜不能睡觉,抱着她在炕上转来转去哄着她。白天二姐三姐去生产队干活,我就在家领着五哥儿,背着六六玩。六六哭了背着上街转转,不哭啦就背回去。六六说饿了我就给她弄饭吃,要睡觉,我得抱着她哄睡着了,我和五妹守在她身边。
  那时候我二姐已经找了对象,是本村的,不在一个生产队,他们是三队,我们是四队,住的还不远,他俩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二姐夫叫李俊,本人和他的名一样,是个率直英俊的棒小伙,他聪明能干,又是高中文化,是村里许多姑娘们谈论的焦点。父母老早就相中了人家,还是二老在世的时候给他们定的亲,那年二姐才十六岁,二姐夫才十八岁。他们俩的感情特别好,母亲去世的这些日子, 也多亏了他的照料,要不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二姐虽然没文化,但她聪明过人,能说会道,在生产队没有她干不了看到活,做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在家里炒菜做饭那个干净利落,无人能比,缝缝补补裁裁剪剪更没得挑。她学做什么,一看就会,她没念书,实在太可惜了。人们都说二姐长得就跟电影《英雄儿女》中的女主角王芳一样,二姐跟二姐夫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时的人都特别封建,再加上我们的家规又严,以前,母亲老派三姐盯梢,说还不到结婚的年龄,不让他们多接触,怕别人说闲话。现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大姐又离得远,我们和叔婶他们的关系又不怎么样,又有谁来可怜我们呀?只有六叔还可以,跟我们做了几天伴,母亲死后他还帮了不少忙。剩下的事情靠二姐夫三天五日还行,天长日久靠谁也不是个办法,怎么办?几位叔叔商量决定,要分开来养我们几个没法分,大的都抢着要,小的没人要。我九婶子听说了这事,提前就跟我打招呼,她说:“四荣,你就跟了我们吧,你以后就甭念书了,去生产队干活吧,一年好好地干,九婶子我吃穿都紧着你。”我一听,心里就不高兴,首先一点,她不让我继续念书我就受不了。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见一些和我同岁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我每天拾粪搂柴、拔猪草,回到家还得哄六六,一天到晚没有一点时间。去玩儿一会儿,我娘都不让。娘经常跟我说,秋天的草,冬天的宝,到了大雪天,你就是想抓把土也难呐。那时我很听话,就照着母亲的意思做。就在我九岁时的那年冬天,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突然非常想上学,谁说啥都不听。大哭了好几天,用绝食来威胁我娘,母亲犟不过我,最终同意了。第二天我高高兴兴上学去了,上的是半年级,刚上了一个月就赶上升学考试。我啥都不懂,语文才考了29分,算数45分,都不及格,不能升一年级。我娘说,我要是升不了级,就不让继续念了,把我着急的好几次跟老师说:“老师,你就让我升一年级吧,要不,我娘就不让我念书了!”后来我们老师对另外一位老师说,这孩子岁数大了,就让她升吧。我一听,非常高兴,放学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
  等上了一年级后,我上课认真听讲,刻苦学习,很快就成了班里的尖子生,老师非常喜欢我,经常夸奖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该升二年级了,我好不容易才到了今天,九婶子她直截了当地不让我念书,你想我能高兴吗?我把九婶子的话告诉了二姐,她听了很难过,在我们姐妹六个当中,二姐跟我最好。二姐见我那么渴望念书,她很坚定地说:“二姐还让你继续念书,叫五哥儿也去,你能帮我把六六带好就行。”二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性子也急,说话办事就那么果断,正如戏文里唱的,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二姐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结婚,让二姐夫倒插门来我家和她一道来抚养全家。二姐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大姐,大姐也说这样好。并表示帮二姐做一些针线之类的活,二姐夫和他家人也同意。因为那时刚刚实行了晚婚晚育的政策男的必须够二十五周岁,女的二十三周岁才能登记结婚。二姐和二姐夫都不够,还都差四岁这该咋办?二姐把她的想法和决定大胆的告诉了大队领导,他们听了也很赞同,并且提示二姐给公社写份申请。二姐就让二姐夫把我家的情况详细写了出来,递交了上去。因为有了大队领导的支持,公社领导很快就同意了。那时定的是每年的3月28号是结婚的日子,全公社的婚龄男女都得等到那一天才能去结婚登记。由于二姐他们情况特殊,就让他们提前一天去。
  在74年3月27号那天登记结婚,两个盖有红印章的小本,作为他俩爱情的凭证。二姐夫他们家也很穷,没给二姐置办什么。既没有华丽的衣着,也没有举行隆重的婚礼,更没有亲友的祝贺。有的只是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两间破土屋作为他们的洞房。我们仍都挤在那条大炕上,六六又哭又闹,非要跟二姐睡一个被窝,非想盖盖人家的新被子。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就把新被褥都晾到院里,原来在半夜里早被六六给尿湿了。二姐和二姐夫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吃完早饭,二姐、二姐夫和三姐都去生产队干活去了,我领着五哥儿,背着六六去上学。老师是个女的,有二十六七岁,高高的个子,长得白白净净特别漂亮,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她对我特别好,张老师特意找来一个凳子,让六六坐在我旁边,六六渴了就去老师的办公室喝水,饿了我就把她带回家找吃的,迟到早退也就成了我的惯例。不过我学习好,在班里有五十多名同学,每次考试我总考第一、第二,从来都不落后,老师也了解我们家的情况,迟到早退她一概不说我,班里的同学都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自由兵”。
  自打二姐夫来到了我们家,这个家就有了一线生机。二姐夫人很能干,一个工也舍不得歇,就是收工回到家也闲不住,忙忙碌碌的,修修这儿,拾掇拾掇那儿。他把两间破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在外屋又打了一条小炕,让我们三个大的在外屋睡,院里垒的是齐齐全全,猪窝、兔窝、鸡窝应有尽有,还都养得挺好。由于债务欠得多,生活上仍旧很清苦,可有二姐和二姐夫在,这个家就是我们的避风港,给了我们无限的温暖和关爱。
  第二年的农历二月十七,二姐生下了他们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秀娟。在农村,谁家生了孩子,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要拿些礼物去看月子,无非也就是一些吃的东西。那是人们都很穷,最好的就是些鸡蛋红糖之类的。差不多给个十来个鸡蛋或一二斤红糖,我记得差不多送来有二十多斤鸡蛋,二姐都没舍得多吃,她背着二姐夫偷偷攒起来过后拿去卖了,卖了了十来块钱做了一个被子。再说吃了的那点鸡蛋也不是二姐一个人吃的,在月子里,二姐一天吃几顿饭六六就跟着吃几顿,剩下的有时还得给五哥儿半个鸡蛋,甚至还要给我半个。那时,一个人一年才分三斤麻油,我们家一共能分二十几斤油,几乎得卖一多半,更别说是吃鸡蛋了,七八口人的油盐酱醋全指望养的那几只鸡了。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能上一顿饺子,平日里连个肉末也见不着。经常过着这样的苦日子。结果,一个月子下来,二姐浑身软的一点精神都没有,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吃不好哪来的奶水呀,把个小秀娟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二姐是个刚强的人。在生活方面她宁可不吃不喝,也要让我们都穿戴体面一些。逢年过节的我们穿的都不比别人差,甚至还要超过那些有爹有妈的孩子。那时我酷爱音乐,歌唱得特别好,常常在校参加节目演出,二姐就更让我穿得好一点,她不愿让别人看出我们是没娘的孩子。她很有志气,也很有个性从不跟人看看借借的,即使家里没有一分钱,她也决不伸手向别人去借。记得那年冬天,家里没有一点收入,好长时间没有一分钱,没钱买盐,就用腌菜的咸汤熬菜。为了能多挣点工分,小秀娟刚七个月,二姐就给生产队铡草去了。由于是冬天,又怕把六六冻坏,就让我在家照看这俩孩子那时我已经三年级了。我就在家边哄孩子边自学。我和老师说好了,考试时间到了,我去参加考试。结果成绩仍是名列前茅,尤其是数学,每次都能得一百分。我的成绩一直都那么好,直到上了初中,数理化也是总一百分或九十以上。由于各种原因,我始终没能念完,使得我一生都在后悔。
  在我们的努力下,一家人齐心协力,艰苦奋斗,省吃俭用,不到三年时间,就还清了全部欠款。还重新盖了房子,后来二姐又生下个男孩,取名叫李秀东。这孩子现已成了我们每个人的骄傲。再后来我们也都长大了,一个个陆续走出了这个家,二姐就像母亲嫁女儿似的,把我们都排排场场地嫁了出去。改革开放后,几姐妹都搬到了城里,就在张家口的宣化,有上班的也有做生意的,并且都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可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母亲相比,我们比她幸福多了。

  说明:本文由作者根据其母亲口述改编而成,文中人名和地名都采用了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

碧云天 发表于 2017-9-27 23:17:02

这遭遇真够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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