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芷兰 发表于 2016-8-2 07:08:32

影子是不可以出卖的 ——读巴尔扎克之一

中国有个成语:形影不离。这可算千古不移之理。一个人形是影的本源,影是形的投射。有什么样的形就有什么样的影。影变了正是形变了的反映。影没有了,形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形和影永远不可分离。有一个童话,一个魔鬼向一个人提出,要买他的影子。这个人以为影子只是影子,与自己何关!这个买卖很合算,你要买就成交吧。后来他知道把影子卖了,就等于把自己卖了,大呼上当。读巴尔扎克,我发现天才的他也曾干过卖影子的荒唐事儿。当时法国的读者们需要庸俗的刺激,将他们麻痹的神经搔痒,以填补其空虚、无聊、轻狂、燥热的灵魂。不少作家极尽迎合之能事,在他们的作品里把海盗与贞女、毒酒与眼泪、血腥与爱情等拼凑到一起,再浇上一些幽灵、恐怖的汤汁,然后把这样的大杂烩端给读者去品用。他们就是靠这种庸俗的手段,一个个发了大财,也浪得了虚名。本来,巴尔扎克进入文坛,雄心勃勃,意在为天地立丰碑,给后世留宏文。可是,当双脚踏进文坛后,他看到那些没有文学品质的作家,靠胡编乱造低劣的垃圾文字,却能红得发紫,受到庸俗读者的狂热追捧,同时又赚得大钱,腰包撑得鼓鼓的,心里动摇了。他心想,庸俗低下的读者数量巨大,他们既可以把优秀的作家打入地狱,也可以把庸劣的作家捧上天堂,不趋炎附势,就不能爆得大名,赚取大钱。至于那些惊世杰作和不朽的荣誉,放到以后再说吧!于是,他同一个破产的贵族青年联手。他负责改写和编造故事,这个贵族青年负责出版业务,赚了钱两人平分。两个人就签了合作契约。这样,巴尔扎克就像童话中那个彼得把影子卖给魔鬼一样,把自己的姓名和作家的良知出卖了。果然,与魔鬼签订契约后,生意立马转好。巴尔扎克接到的写作任务如潮水般涌来,他整天一刻不停埋头写呀写呀。那个贵族青年同他的配合也相当默契,他写得快,那个青年销售活动也十分出色。巴尔扎克把自己写作的车开到低俗的轨道后,不仅赢得读者的欢迎,也得到父母的赞同。对巴尔扎克搞文学创作一直强烈反对的父母,也眉开眼笑了。他们见到第一本书赚了八百法郎,第二本书赚到二千法郎时,更是喜不自禁。老巴尔扎克心满意足地说:“他的酒里已经兑了水,以免他喝得大醉。”巴尔扎克把自己的写作小屋变成了小说制造工厂,就像今天我们不少作家几个人分工合作后,把自己的写作室变成写小说写电视连续剧的车间一样,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作家们是联合作战,分头突击,齐头并进,他们每个人都是写作这部机器的一部分,而巴尔扎克是一个人独立作战,他是写作一部小说整个机器。而且他这部机器是一直不停地运转下去。他白天黑夜连轴转,三十页、四十页、五十页,甚至一天写出一章,平均三天用完一瓶墨水,一天用秃几支笔头。在短短几年里,他究竟写了多少书,连研究他的专家也无法统计。这既因为他写得太多,无数杂志和出版社都发表和出版过他的作品,又因为这些书用的都是假名,且巴尔扎克事后也羞于承认。还有呢!为了赚钱,他竟然坐在巴黎街头,满足路过的各种人的请求,替人家写情书、恐吓信或诉讼状。他还为经济人、出版商和政客等等写各种各样的东西。谁给他钱,他就给谁写,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为保皇党写过《关于继承权》的小册子,为教会写用乱七八糟材料拼凑的《耶稣会史》,还有什么《巴黎标志》小字典。再后来,他为适应民众不断变换的口味,把小说制造工厂,变成生产什么“法典”和“生理学”系列产品。什么《婚姻法典》呀,什么《商业旅行家法典》呀,什么《诚实君子的法典或不被人欺骗的绝招》呀,什么《女人系领结的艺术》呀,什么《婚姻生理学》,还有《好教养手册大全》,不一而足,要有尽有。为了金钱,为了迎合庸俗的读者,巴尔扎克充当可悲可怜可笑的文学裁缝,充当巴黎那些偷偷摸摸的出版家和街头叫卖的书贩子们的可悲可怜可笑的编书工具。谁能估量他为此浪费了自己多少精力和才华啊!此时的巴尔扎克并没有为自己出卖作家的良心和艺术才能而感到特别羞愧。于是,他离真正的作家的道路愈走愈远。他觉得一个人用许多劳动才挣得很少的钱,还坚持去干,那是笨蛋,而能轻而易举赚大把大把的钱,才是智者。一天,为了出版他刚写好的小说,他走进了一个出版家兼书贩的铺子。老板康乃尔热情地接待了他,并高兴地把稿子接受下来。如果当时巴尔扎克立即走人,就不会发生此后一系列重大倒霉的事儿了。可是巴尔扎克却偏偏想歇息一会儿。哪曾想康乃尔同他言谈之中把一桩赚钱的买卖当成不传之秘泄露给巴尔扎克。这个买卖即是印刷一些为圣诞节和资产阶级暴发户家庭所需要的书籍。他听了康乃尔的计划如果只是停于赞赏,也就罢了,而他竟然傻乎乎愿意自己入股,无条件承担三千法郎的投资数额。巴尔扎克特别爱幻想。这时,他更不满足一束鹅毛笔,几瓶墨水和一叠稿纸,缓慢地日积月累地赚钱方式,突然讨厌一页页、一章章地计算稿酬,觉得这算什么事儿,简直是一种耻辱!此刻,他的眼前出现了美妙无比的幻象:在巴黎、在外省各地书店,到处都是读者排队买他们印的书的情景,而康乃尔的柜台上堆满了购书的订单。呵,无数的法郎长着翅膀飞到他的面前。他买了豪华住宅、豪华的“坐骑”。他离开康乃尔书铺时,觉得自己仿佛已成顶级富豪。天有难测风云。本来四人合伙签订的合同,也凑了近八千法郎以作《拉•方登全集》缩印本出版基金,可没过几天,其余三人把所投的资金全部抽走了。这下《拉•方登全集》缩印本的东家只剩巴尔扎克一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东奔西跑去借九千法郎来实现他的发财梦。本来说得好好的,为何别人要抽资,而且三人那么一致同时抽走全部本金?巴尔扎克不想。他一门心思想尽快把书印出来。如果到此打住,他的损失会小得多。可他没等《拉•方登全集》缩印本印完,更没想看看这本书销售如何,就又匆匆决定开印《莫里哀全集》。他想得很美,要干就干大,来个系列岂不更好销售,能赚更多的钱!他又从朋友那里借了五千法郎购买纸张。谁知狡猾的纸商骗他不懂,借机把积压很久的孬纸卖给了他,加之缩印本的字太小,读者不喜欢,还有巴尔扎克急于立即赚大钱把书价定到每册二十法郎。这下书贩子被吓住了,各个书店也望而生畏,都不沾手。结果印好的书一年到头只卖了二十本,全都积压起来。后来降到十二法郎一册,也无人问津。巴尔扎克的美梦破灭了。他辛辛苦苦一年,本想能赚很多钱的,结果反过来欠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债。这对穷困潦倒的巴尔扎克而言,可是一笔吓人的天文数字呀!按照常理,巴尔扎克该解除卖影子的契约了,从此收住自己再往前走的脚步。可是他不认输,他不愿跳出经商对他注定是充满厄运的陷井。他还要继续下赌注而且下更大的赌注。出版书失败,他不怪是自己考察不准,思考不周,行事莽撞,好高骛远,急于求成,只怪印刷商要价太高,油水都让他们捞去了。所以,他抱有十二分的理由和自信,只要自己把写书、编选、出版、印刷形成一条龙,就一定能赚钱,而且能赚得大钱。他再一次施展拳脚,在原来的基础上,准备开办印刷厂。办印刷厂哪是脑子一热,说两句话就成事儿的。这需要懂印刷技术,需要王家执照,需要厂房和设备,更需要大笔资金。时运之手有时先让你走三分坦途,然后再无情把你推进不可自拔的深渊。先期,巴尔扎克很快就找到了技术顾问,通过关系也顺利搞到了官方执照,还在塞纳河左岸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一个即将倒闭的老板急于转手的印刷厂。但是雇技术顾问要先付钱,买印刷厂房设备要付钱,买纸张也要付钱,从最节省算也要六万法郎,才能使印刷厂运转起来。上哪借这笔巨款?谁又愿意借给他呢?况且他已经欠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债了。时运之手真是歹毒,它不把巴尔扎克推到深渊淹死决不罢休。它要是处处阻拦让巴尔扎克从一开始就寸步难行,该有多好!可是它偏不!巴尔扎克需要什么,它给什么。这不,巴尔扎克需要这笔巨款它竟然让他很快借到。印刷厂顺利开张,巴尔扎克喜不自禁,心思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为了自己认为这桩必定能成功的事业,他每天起早贪黑,同工人们一起在那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气味的屋子里,埋头苦干。从排字、校对、估成本,开发票,跟书贩、纸贩们讨价还价,事无巨细,他都亲自料理。丢开写作,他不在乎,满身油污,他也不在意,他一门心思想的是早让不尽钱财滚滚来。然而,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他浑然不觉。办实业可不是文学创作靠想象力即可。他不知道,完全凭想当然,会使自己倾家荡产。这不,由于印的书没能马上销售出去,工人又要发工资,厂里还急需增加周转资本,怎么办?再也不能借钱了,也没有谁再给把钱借给他。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过去积压的二千五百多套《拉•方登全集》和《莫里哀全集》,以毎套不到九法郎的价格,一次性盘给了一个书贩,总计售价为两万两千法郎。由于他用款太急,那个书贩只付给他五千法郎,余下的一万七千法郎用别人给他的两万七千法郎的支票来顶替。这又是一个陷井,但巴尔扎克不知,觉得自己的书多卖了钱呢!可当他喜滋滋的拿着支票去找另外书贩要钱时,他傻眼了,这书贩竟破产了。巴尔扎克急等用钱,十万火急,根本不能等其办好破产手续,不得已只好把这书贩积下的图书拿回。可这些书都是不值一文的无名作家的作品,且又在仓库积压很久,已发黄变霉,根本无人购买。想想让人捧腹,那样一个天才作家竟干出这等笑话事。哦!自己借钱印书,本想赚钱而不得,就低价抛售,想换取现金应急,结果不仅没换到现金,反而又得到一批更无法脱手的书。这同德国的童话《幸运的汉斯》毫无二致。汉斯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了一头牛,本来想发财的,结果用牛竟换得一只羊,后又用羊换得一只鹅,再用鹅换得一块磨石,最后连石头也没得到,竟然滚到河里去了。本来信心满满的巴尔扎克此时手足无措,工人、纸商、油墨商等等都来找他要钱。他面带羞色到处借钱,最后都是两手空空,再也没有谁借钱给他了。无奈印刷厂被迫停业。事已至此,巴尔扎克应该清醒,人的才能是不一样的,自己不是经商从事实业的料。可他丝毫没有幡然醒悟,卖影子这趟浑水他还要继续蹚下去。他有他的道理在:出版书生意被浪涛吞没了,是因印刷商吞掉了出版商大部分利润所致,印刷厂没能当成救生圈救起出版社,是因为一部分利润让铸字厂吃掉。如果把出版、印刷、铸字连成一条龙,保证能使前两者免受灭顶之灾。按照这等逻辑,还应该再办个造纸厂,油墨厂,印刷设备厂,因为这些都也吃了出版社的利润。天才的巴尔扎克不知道,天下很难有哪个行业可独吞利润,也没有哪一个行业可以独打天下,大家都是相互依赖生存的。很短时间,从铸字到印刷一条龙的印刷集团赫然成立了起来。我不知这是不是最早的拖拉斯和商企一体化集团?巴尔扎克真是有足够的打不垮的雄心。但他只道1+2等于3,可他不知道有时1+2还可能等于付3。宏大的愿望离伟大的成功远着呐!巴尔扎克只顾着兴奋的手舞足蹈,好像马上就有一大堆金娃娃蹦跳着来到他的怀抱,心里一点失败的准备都没有。岂不知又一个深深的陷井在前面等着他跳呢!巴尔扎克兴致勃勃,凡是他的印刷厂能够生产、供应和使用的新字型样品,各种各样的装璜、图饰,都备得整整齐齐一应俱全,还准备大张旗鼓进行广告宣传呢!看样子这次真的要成功了。哪知与他合作的巴比耶尔突然宣布退出。这一下彻底要了巴尔扎克的命,因为巴比耶尔是这个集团惟一可靠的股东,巴尔扎克有啥?一个穷光蛋,一个债台高筑负债鬼。人一旦到这等地步鬼都不相信他。尽管有个巴尔扎克的情人德•柏尔尼夫人出手救援,拿出九千法郎全部买下巴比耶尔的股票,还是无济于事。债主们再次蜂拥而至,堵住巴尔扎克的门讨债。虽然巴尔扎克反复保证,只要企业能站稳脚跟,大家能给他度过难关的时间,金钱一定会滚滚而来。可讨债的人们以及工人们都不相信他的承诺,一致认为他开出的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最终巴尔扎克被迫宣布破产。时间好快,一晃十年过去。巴尔扎克从十九岁开始独立谋生,如今已二十九岁,十年中历尽艰辛,不仅毫无所得,反过来还欠十万法郎巨额债务。当初他对卖自己的影子根本不当回事,以为赚了大钱再回头为时不晚。可本来是想登到万人仰视仰慕、无限灿烂美好的高峰,结果掉进黑暗无助的深渊。万幸的是巴尔扎克终于觉悟了。他带着惨重的代价,像雄狮一样挺立起来。他给妹妹的信中写道:“现在,我却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自知之明,……我为了在如此荒唐的事实上腐蚀我的思想精华而感到难过……”回顾自己卖身为奴,写下的那些庸俗浅薄乃至低级下流的文字,他感到震惊、恐惧和无地自容。想到自己恶梦般的商海沉浮,和落得的巨额债务,他心惊、懊恼和无比后悔。他终于明白,他走错了路,丧失了艺术良心,独立人格及成为伟大作家的宏伟目标。一切都该结束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一年之后,他才在新写的与流行小说分道扬镳的四卷本长篇小说《最后的朱安党》封面署上巴尔扎克这个真名。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他才开始一步一步地建筑其伟大不朽的文学巨塔《人间喜剧》,或者说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他才为《人间喜剧》这座文学巨塔铸造最初的基石。巴尔扎克十九岁开始文学创作,三十岁才真正成名,应该说他走上文学道并不晚,可他成名却较晚。这个中的原因却值得我们深长思之。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这十年,对任何人都是繁花盛开的十年,都是一生中最应珍惜、弥足宝贵的十年。可在巴尔扎克面前空空流逝了。谁能估量这十年耗去了巴尔扎克多少精力和才华。谁又能估量如果巴尔扎克不出卖自己的影子,始终坚持初衷,在文学的道路上奔跑,他会为我们写出多少不朽的文学作品。看到巴尔扎克走过的道路,让我不得不想到中国那些出卖影子的作家。为了金钱和名位,他们一味地媚众、附势、逐利、邀宠、吹大款、捧名人、造刺激、讲黑幕、唱艳史,什么都写。这比初登文坛的巴尔扎克还掉价。他们不惜一切充当“枪手”,甘心情愿让别人利用,并且在低劣的作品赫然署上自己的真名,比巴尔扎克更可怜更可笑。好在巴尔扎克后来醒悟了,不然,世界文学史就不会有《人间喜剧》这部不朽巨著了,我们也不会知道巴尔扎克是何方人氏了。可悲的是我们的作家们至今对自己的迷失并不以为是对自己的残害,当然更不以为有什么耻辱。相反,还变本加厉地争着去干。文学只为填饱肚子或让腰包鼓起来或为图什么名,永远也不会有生命力。任何一个恩赐、一个笑脸、一点铜板,都能买走艺术良心和艺术标准的作家,一定不是好作家,也永远不会成为有出息的作家。在纷繁扰攘的世界,要想成为有出息的作家,就必须傻子般执拗地走自己的路,始终本色地活着,始终保持对作家的称号和文学的最高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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