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锡说会儿话
从丁山高速口子下,直奔一个叫嬉戏谷的地方,约见在与之隔路相望的葡萄园。无锡友人的盛情,外加权威指令,行程不知不觉便有了曾经的工会活动之味,省却好多脑力不提,人也一下子愚笨,顺势依赖起来。果园已出无锡市,隶属常州市。两个小时间横穿了江浙,环太湖“苏锡常”只差苏州未蜻蜓点水,感觉“念想”在速度面前,完全不堪一击。之前还疑问友人约在此,不是绕路费时么,现在一算时间,还真货真价实的高效。折回无锡市区,还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供自由消磨。于是安逸地开始盘算行走的线路。“隐秀”在惠山森林公园附近,幽静简朴的宾馆,先安顿好,歇歇。再出发。朋友说“隐秀”的后面有高攀龙之墓。但是要有人领路,才找得到。揣测这个“有人”,多半指地方文史专家,还得要对东林书院兴趣和熟悉。高攀龙是东林书院继顾宪成之后的主讲人,与顾宪成同为东林学派的创建者,在“东林党”中地位突出,历史上也有记载和评价。还没去东林书院,先已链接上了东林书院的传说。高攀龙的人生结局并不好,自沉而亡,无人敢声张,被家人慌张潦草埋入土中。百年一瞬间。现今高墓还有幸保存,期间故事不忍细探。心想,无人带路自己摸索着去看看也无妨。就近晚餐,可随意闲走。沿宾馆旁边小路,经过一个随意搭建的台阶,往深处进去,向隐隐约约的森林公园望了望,心底忽然有了落寞的凉意。有谁又提起了高攀龙之墓,意犹未尽之语。友人家的小姑娘对脚下的石阶发出了惊呼,这是块断头断尾的石碑,仔细辨认,可见“道光十四年”的字样,也不知是不是遗落的古碑。本来被时间磨平的痕迹,突然降临了故事,浸湿显像。眼前清晰的凿痕,说不上来曾有怎样的翻江倒海,行遍内心。黄昏的小路树木遮阴,光如织锦,零落的脚步,沙沙有声。再往外走,便是太湖了。仗着对无锡的遥远记忆,黑夜中的散步,全是老无锡话题。惊奇沉睡的记忆,不用类似咖啡的外来激活,自行也能异常活跃。每走几步,跳出的片段式往事,以及经过岁月发酵的情感。此刻,都像异域的舒缓曲调,扑面而来。虽说老家无锡,小时候常来常往,可现在几乎已经陌生。像所有国内城市一样,每次大大小小的拆迁,难免会击毁记忆的锁链,折断后的记忆,像失去翅膀的飞翔,“目标”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如同无锡的旧称,梅里、梁溪、金匮、吴墟,这些称呼叫着叫着,怎么会最终成为现在的无锡,时光辗转,只得在方志或传说中寻觅答案,从垂垂老者的口中或许也能略知一二。这些寻觅,有时反而成了去一个城市的乐趣所在。这样一想,击毁之痛便越发沉重,无可奈何却又轻易得到了转嫁。心安理得为自己的卑微继续低矮下去。现在走一趟无锡很方便,说方便,却又不常来了。特别是老家祖屋拆迁后,无锡已无少年梦。回想最近一次还是前年。来参加表姐闺女的婚礼,上午到达,中午婚宴结束,匆匆返程。跨省竟像同城,久违也像才见,淡然成了常态。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少时来无锡,都要从苏州转。先乘客车到苏州,再从苏州乘火车到达无锡。公交车转乘两次,步行几十分钟,然后到家。大半天用去了,留在少年记忆里的,旅途除了晕车就是麻烦。苏州中转,运气好买到现成的火车票,半个小时后便能到达无锡。买不到,还得逗留在火车站,等候有票的时间乘车。有一次,快春节,旅客多,抵达苏州后只买到15:00多的火车。马路对面有家看着不错的小面馆,兼卖馒头,闻到香味,肚子叫得更厉害。父亲掏出钱包,傻眼了,翻了半天不见江苏粮票,全国粮票也无踪影。全国粮票那时非常金贵,调换积攒不太容易。所以都藏得很好,一般不会丢失。想来定是忘在湖州家中,没有带出来。出门在外,粮票第一,无粮票,意味着一日三餐有可能失之交臂。侥幸与营业员商量孩子饿极,能否卖给我们?自然遭到回绝,高大的营业员还不忘教育父亲:大家都像你这样,还要粮票干什么?父亲马上有些无地自容。后面排队的食客们已不耐烦地催促,父亲只好灰溜溜退出来。随父亲四周瞎走,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一副卖豆腐脑的小吃担子停在那里,一问,倒是摊主吃惊了:点心小吃哪来凭票供应。喜极。一碗豆腐花还没吧嗒出滋味便迅速落肚,从此一生难忘,认定最好吃的豆腐花就数这碗了。还有一次,全家老少回无锡,手提湖州土特产,像民歌里唱的回娘家。到了苏州,当天的票没有买到。找远方亲戚求留宿,打地铺。上世纪70年代,走亲戚一般都住亲友家中。亲戚家住在苏州市中心的观前街,老式私房,宽敞却不明亮,木板楼梯,走起来吱嘎吱嘎响。从格子木窗户里望出去,人头攒动,身影晃过,像看无声市井片。很有趣。见那么多人涌进门,亲戚男主人并不以为烦,依然笑眯眯的。一个劲地点头说“好该好该”(苏州话“好的”之意),喜悦欢迎。高个子大男人说一口绵柔话,拉家常也细腻。令我惊呆许久。后来读张爱玲小说,读着读着,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总归会想到这个亲戚身上去。不知为何。也就是这次回无锡,认识了一个玩伴,相处几天,竟熟为家人。到底是年少孩子。玩对路了,便腻在一起。玩伴是祖母工厂做工时的小姐妹的孙女,比我小两岁,个头却比我高。嘴巴也会说,说起趣事来眉飞色舞,表情丰富。白天田间河边疯玩,晚上躺在床上说故事。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多话,哪来那么多道听途说的故事。等分手时,已经惺惺相惜,不肯离去。约定了不见的日子常常写信,才作罢。玩伴的字写得漂亮,文字表达又抒情,那种爱读诗、爱做梦、爱粉饰的文艺少女笔法。于是乐此不疲书信往来。文学热情高涨,也是从那时候快速起来。有一年回去,玩伴生病住院,立马去医院看望。那时她家住在南长区,房子没拆迁。医院离家不远。在医院的走廊上,正左顾右盼寻找,玩伴的哥哥看见了招呼我,他刚从病房里出来。接下来的这个镜头,一直没有从脑海里抹去,清晰如初,也许是因为太有时代特征了,虽然那时还没明确意识到“时代特征”。这一年,玩伴哥哥在广州读大学一年级,刚暑假回来,他跟我打招呼的样子非常海派。他先把头发一甩,手指细巧地捋了捋滑下来的几根,满脸傲娇,然后用一种不太明白的吐字,港味十足的语调,告诉我他妹妹的病房。这,当场就吓着我了。若不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穿着还没完全流行开来的喇叭裤,臀部大腿被包得曲线毕现,因为他个子高,看着越发有雕塑感,留着电影里才见的“汉奸”分头,头发油光可鉴,整个形象与读大学前,判若两人。害得我不敢跟他多说话,他“变”了。玩伴家的房子拆迁了。长大各自忙,她也恋爱了,分手了,又恋爱了。渐渐疏于联系。最终失联。后来找过几次,终究无果。心底遗憾,却又没有下决心执意寻找。只好用“美好的记忆好过现实的相见”安慰中年疲倦的自己。在无锡,总归想去坐堂吃小笼包子。回味原始的美食快感。把车停在崇安寺附近的地下车库,开始寻找吃食。也不用特意寻找,抬头便是。无锡特色的老牌饭店。有想要吃的酱排骨,油面筋的最传统滋味,心下欢喜。带几笼王兴记小笼包子回去给老父亲,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不巧,店家回答上午就卖完了。遗憾地忍不住问了几遍,也不怕讨人嫌。许是天气热,现做少吧。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口气真有点像九斤老太了。以前什么时候来,都能买得到现成小笼,提着竹篾编的扁笼子,心满意足回家去。店堂确实大了,也亮堂,可惜感觉有别了。老无锡人说小笼包子的卖家现在也多,有些牌子也做出了名堂。那好,不认死理,不一条道上走黑,你们都会这个,我也试着学学吧,尝试新的,不一定非要买传统老牌子。还是继续看老屋子去。说说现实版的老屋子。东林书院的冷清和嘈杂,应和想像中的想像。雨后,东林书院的寂寥,被早锻炼的大妈们冲得七零八落。东林书院地理位置和环境如此舒逸,老人家们,办个月卡,每天可以来,累了,坐在长廊的石碑下面歇脚谈天。不远处,道南祠,空无一人;方才经过的丽泽堂,也是无声无息。一间间后修痕迹明显的老屋堂舍,格局并不大,当年讲学研习的盛景,得静立一会儿才能想象。明时书院打出“读书,讲学,爱国”的好牌,朝野轰然有声,放在当下也依然会粉丝多,追随者众。说不定经自媒体热情相传,也能打遍天下。“东林党”动静那么大,却无善终。历史和故事,熟悉和不熟悉东林书院的,沉浸一下古事,然后唏嘘感概之。这大概就是走进东林书院的游者之态。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人远远要多过此联撰者顾宪成,也远远多过东林学派本身。顾宪成、高攀龙们,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明朝的异议人士,异见者,逆行者。被贬官员的身份,使他们抨击朝廷,反对贪腐,针砭时事的声响异常注目,蔓延快速,呼应深广。明末,风雨之际,在朝抑或在野,议政议朝动静越大,结果越加可想而知。长叹一声。不远的博古故居必然会去瞄上一眼。也谈不上感怀,像很多纪念馆的做派,一间展览室的大屏幕上在播放博古的生平,以及与之有过交往,或后来研究者的回忆访谈。留名中共党史的风云人物,在一间冷清的纪念馆里,被定论了,并等待过客的潦草参观,终结言简意赅的全部历史。走出回廊,雅致小天井,秦邦宪的塑像醒目,座上文字若不用括号说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满脸意气奋发的人,就是博古。经过院子,折身进了淮海居士的馆,屋子不大,南北相向的墙面,展板做得清晰有致,读到秦淮海二十四岁时,“游于湖州知府孙莘老幕府”,作了好多诗词。便来了兴趣。文脉相通,孙莘老时任吴兴(今湖州)太守,各路英才往来,诗文应和,热闹异常。尤其府第之北墨妙亭,经孙莘老邀约,刻了四海名流不少好诗。秦淮海游于孙的幕府,应该也算入流时尚。他早亡的父亲,还曾师事湖学创始人,建安定书院的胡瑗。秦淮海对吴兴还是熟悉的。所以他有诗说,“七年三过白蘋洲,长与诸豪载酒游。”也许,这里也曾经是他心的栖息地。在无锡,时有通向湖州的暗道机关,就像在湖州时,四季景象,常有登陆无锡的思念口岸。环太湖,原本就是一家。从无锡回来,记录了这些零落文字,以作怀想。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