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雁萍 发表于 2015-8-10 10:55:41

尘埃过后

       父亲指着面前的黄土地说,大概就是这里了。
       父亲所说的地跟周边的地连在一起,北面是一道土坡,南面是一条深沟,东西向似乎长一些,不过也被左一个土坑右一个土坑破坏了连贯性。这土并不是纯粹的黄土,里面石头瓦片占了一半,黄土薄的地方,石头横竖堆码的地基痕迹还能看个大概。显然,这些石头上面曾经有过墙壁,墙壁上面一定有过屋顶,有了屋子,便会有一户户人家。只是,现在,别说不见房屋,就连残垣断壁也没有了。
       之前,父亲用脚步一步一步丈量,并磨叨着,这是皮匠家,这是木匠家,这是光棍孙满家。排过许多家后,父亲不再往前走,而是在他指认的地方来来回回踱步,说,这里是火炕,这里是灶台,这里是水缸……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两间土房驶入我的脑海,更没有什么火炕灶台水缸在父亲所指的地方显现。三岁,是我住在这里的年龄。三十多年后再来,我能感知的只是厚厚的黄土,它们见缝插针,把记忆填满,毫无松动,即使我使出最大的力气转身,回首,所见的仅仅是带起的灰尘,飞飞扬扬,恍恍惚惚。我的记忆荒芜了,除了满眼贫瘠破败的黄,再挖不出别的。或许,父亲不是。此刻,父亲一定看到了那两间土房,并且已经感到了这片土地带给他的温度,因为这里有父亲的新婚燕尔,有母亲在灶膛里燃起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初的人间烟火。
       这是一个叫做四十里疙瘩的地方。方圆四十里,是平地突起的一块高地。高地上,劲风瘦土苗稀,几分薄田填不饱肠胃,父亲带着母亲不得不出东口,来到拥有山药莜面大皮袄的坝上草原。好多次,我们抱怨过父亲,为何不往南走,投奔北京的亲戚也不是不可以。还未解放,百废待兴,在哪里落脚哪里便是家,父亲偏偏离开一块高地,又到了更高的高地。八百里路程,一千五百米落差,使得严寒、荒凉成为父亲新家乡的注脚。于是,我成了高原的孩子,草原的孩子,没见过冬天梅花吐蕊,没闻过金秋桂花芳菲。春天,我只能在铺天盖地的花事中遥望南方,内心的盛景却被满眼的黄沙撕扯得零零碎碎。夏天,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却像一枚小小的鲜果,而草原人都是贪吃的孩子,没等品出滋味早已龙吞而下。美好的季节短得像眼睛一闭,上下睫毛一碰,光阴便走到了夏到秋的交点。
       这里,不是。父亲站在秋阳里,近处的绿荫还罩着叽叽喳喳的鸟鸣,一些光一些暖伸出双手,不厌其烦地抚摸着父亲,脸上的沟壑抚平了,父亲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而此时的草原,风刀霜剑,叶子正接受死亡的邀约奔赴大地最后的盛宴。
       短暂的寂静之后,父亲移动脚步,离开这片土地。我感到了不舍,从父亲迟疑的转身、缓缓的脚步、混沌的双眼里面。我能够体会父亲此时的心境,那里一定有一支支水流,从四面八方,趁着夜色顶着艳阳,穿过平地冲过陡坡,辗转着奔袭着,汇集而来。这些个水流,不是无色无味,它们沾染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有酸枣汁的,有苦苦菜的,有玉米芯的,有青柿子的,杂七杂八,构成数味人生,在父亲心间翻涌。但我无法明白的是,这些涌动是不是有更明确的指向,会不会精确到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的某一件事情上,父亲能不能以当事者的身份重温旧梦,曾经真切的感受可不可以穿越时空,在父亲身上再次来过。五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最初的家园已经变成脚下的黄土,时间以尘埃的方式淹没了过往,并迈着四方步,正试图越过父亲向我的身边一点点推进。
       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看见时间,看见它长着青面獠牙,悄悄尾随着我,一会儿偷走这个,一会儿又偷走那个,让人没有丝毫防备。有时候,它干脆跳到我的面前,挥手间捧了烟雾放掉,一团接着一团,洇了什么,浸了什么,漫了什么,显得柔情而窃喜。我,却懵懂着清醒着,欢喜着悲伤着,不停地向前走着。可,走着走着,便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身前身后,一点一点被烟雾填满,一切被模糊了,一切被覆盖了,最终一切便消失了。
       一定,我的记忆是被时间模糊的。如果不是母亲后来的叙述,我的脑子里不会出现这些画面。那时,天空蓝得像块新绸缎,没有人用过的样子,田野到处是割倒的庄稼,一捆一捆码成田间的喜悦。我握了母亲的食指,蹦蹦跳跳,走在秋天的田野。新,其实并不仅仅是天空,每一粒麦穗是新的,每一块石子是新的,每一朵花是新的,每一片叶子是新的,因为,三岁的时光,让万事万物都穿上了新衣。母亲的衣襟堆满了我捡来的物件,但我依然不放过眼睛里的新奇,把它们拾起来,投入母亲的衣襟。再放不下了,母亲不得不在我投进去后悄悄再扔出去。由于太小,不可能记得我和母亲交谈了什么,但不论是什么,一定采用了一问一答的方式。我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母亲回答,这个是打碗碗花,那个是车轱辘草,这些是黍子,那些是高粱……
       后来,很多次,我躲到暗夜跳到高处,以第三者的身份,电影镜头般追忆这个片段。镜头呈鸟瞰状,画面中的两个人一点点变小,田野一点点变大,河流收进来,远山收进来,村庄收进来,慢慢地,画面开始朦胧,色调变得昏黄。感觉,那对母女从经年累月中走来,前往经年累月中去,走没了天走没了地,走没了所有所有。最后,脆生生的童声响起,我一个愣神,跌回到现实。显然,画面里那个三岁的孩子早已不是我了。如果,人生也可以加减运算,那么,加上岁月风尘、加上艰难坎坷、加上世事沧桑的话,没准约等于现在的我。倘若给母亲运算,除了这样,还得加上死亡。因为死亡,我无法求解与母亲,好鲜活生动细节这些画面,只好让它们处于似梦非梦的状态,随时随地接受时光的掩埋。
       母亲去世二十多年了,此刻,只剩下父亲孤单的身影。如果母亲活着,重返故土,与父亲定有说不完的话语。或许,脚下每一段路,头顶每一朵云,都深藏着一个故事,供他们共同追忆和留恋。可惜,母亲去了,像一粒种子种入土地,这粒种子产生了变异,除了长出些衰草外,再长不出母亲。母亲永远变成了尘埃,同父亲正在祭奠的祖先一样,只剩下一抔抔黄土了。
       祖坟被几十棵松树包围着,松树遮天蔽日高大粗壮,两个人牵手才能抱住。不知道是我家哪位先人有这般深谋远虑,种下了这些松树。四十里疙瘩上沟沟坎坎,能耕种的土地很少,如果不是这些参天大树,先人的家园肯定被开垦种植,两三亩地,可以填饱好几家人的肚子。而我们,这些后人,再没机会亲临现场,观摩深入地下的庞大的家族队伍。父亲自上而下,依次给先人们上香敬酒,因为性别是女,我被挡在松树圈外。同样被挡在松树外的,还有三叔,不是因为性别,是未婚而亡,死在了我未出生前的吃野菜啃树皮的年代。面前是几个小小的土包,父亲辨认了又辨认,也没能肯定哪个是三叔的坟。只好,对着它们洒了酒,敬了香,算是告慰了三叔的在天之灵。看着那些小土丘,不由得神思泛滥,我不该埋怨父亲,如果不是逃到有莜面山药大皮袄的地方,说不定我的三个姐姐之中的一两个,也会变成小小的土包。这么一想,坝上草原的寒冷荒凉似乎也能担待了。
       阳光从针叶上漏下来,细细碎碎的,有风袭来,竟然游离了烟雾,曼妙且柔长,似乎,我身处世外桃源,全身心的悠闲惬意。但,几步之外是荒草萋萋,是荒冢凄凄,家族的地下梯队并不会因为荒凉打消扩充队伍的打算。在祖父脚下,在大伯右边,那片空地我知道在等着什么。我真希望它一直荒芜下去,等不到一丝半点,让尘埃之后的尘埃,不参合我的泪水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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