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雁萍 发表于 2015-8-10 10:51:22

雪殇

       我使劲挣开冻在一起的睫毛,看了一眼大姐。大姐的刘海挂了雾凇,口罩和帽子边缘也挂了,如果不是黑黑亮亮的眼睛,大姐就是一个白婆婆。我又开始不停地跺脚,雪窝一点一点扩大,鞋子上的雪片像沙子簌簌落下。大姐说,回屋吧,小心冻疮。我应了一声,并没有走,只是退到了姐姐身后。
       又下雪了。雪花似乎有什么心事,歪歪斜斜地走过来,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也不知道想落到哪里。树上、麦秸垛、房顶是它们最愿意待的地方,这些地方高,人啊鸡啊猪啊狗啊的去不了,它们来时候什么样子就会是什么样子,干干净净染不上一点污痕。好多时候鸟儿会上去绣花,用它们小小的爪子和尖尖的嘴巴,至于绣什么要看它们的心情,心情不好就是三角梅,心情好点会是梅花,再好点可能就是菊花了。其实,雪地里它们绣得最多,用嘴巴来回穿梭,间或有一粒草籽半颗麦粒则是它们的意外收获。有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也去绣,用双脚,绣出车轮或者麦穗。如果有树棍儿,绣品便精致很多,什么小人儿小动物是常绣的图案,偶尔绣几幅字画默写一句两句诗词也是有的,至于那字却不敢恭维。
       这天,几十年后,当我重复儿时游戏用脚趟出一道道车辙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与雪有关的日子。那时,我和大姐都在姨妈家做客,大姐二十岁,我十岁。
       但是,从来到姨妈家,我便开始讨厌雪。别说跑出去玩,就连看上一眼,心里也着气。地是白茫茫的,天也是白茫茫的,无论睁眼闭眼,那白没皮没脸稳稳当当统治了一切。越是讨厌,雪越是下个不停,一场接着一场。太阳像只手电筒,而且是用乏了电的,散着懒散昏黄的光,似乎它拿雪也没有办法。没风的时候,雪花像漏了的破棉絮,一团一团落下来盖在地上,很快,地上的棉被又厚了一层。如果有风,雪花便狂暴起来,打着旋,四处冲撞,天和地混沌成一片,甭想看清楚什么。几乎,每天我都会踩进雪里试试深浅,结果,灌进鞋袜的雪越来越多,到后来,几乎没过膝盖,鞋子都很难拔出来了。无奈,进屋,趴在窗台上,眼睛越来越呆,越来越空,最后,竟有一窝窝眼泪洇出来,我悄悄用手把它们抹去。
       我也看到大姐掉眼泪了,准确地说,我没有看到,是摸到的。晚上,我跟大姐一个被窝,我睡觉不老实,伸胳膊蹬腿,有次,迷迷糊糊中感觉手湿湿的凉凉的,醒来发现手放到了姐姐枕头上,又一摸姐姐的脸,那里更湿更凉,我便明白,姐姐哭了。我没问大姐为什么哭,因为她跟我一样,每天准点去等的那个人还没影,十多天了,渴望难成就会焦急,焦急久了就成忧伤,那忧伤久了免不了会掉眼泪。我没把姐姐夜里哭泣的事说出去,我知道姐姐难为情,其实自己也难为情,也是悄悄的不愿意让人知道。但是,白天大姐跟没事人一样,一早起床就去铲雪。姐姐铲出三条小路,一条通向院门口,一条通柴火垛,另一条则是茅厕。不知道雪下了到底多厚,姐姐站在堆起雪垄的小路上,个子一下变矮了很多。铲完雪,姐姐去柴垛取麦秸准备烧水做饭。外边的柴火掺着雪点不着,就得抽里面的,里面的被雪压得又抽不动,抽不了几把雪便弄湿了手,零下三十度的天气,西北风一吹,痛就往心里钻。在家时,我经常抽柴火,每次不由得就被冻哭。大姐取来柴火烧了开水,然后和面推莜面窝窝。干这些活的时候,我看见大姐脸上都挂着笑容,只是不时抬头望望窗外,自言自语地磨叨,怎么还下雪啊,怎么还下雪啊。接着,大姐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随后,我感觉大姐整个人便被忧伤罩住了。
       其实,忧伤早就罩住了我。姨妈也发现不对劲,说,这孩子整天趴在窗台上发什么呆啊,没见过雪呀。我没理姨妈,还是往窗外瞅。我并没有看雪,而是穿过雪原一直往东北,到了一个叫做通辽的城市。在一座军营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军人提着行李往出走,他先上了汽车又倒了火车,到了北京又换车到张家口,到了张家口他走不动了,因为到坝上没有火车,公路又被大雪封了。被截在陌生的城市,我能想象出他有多么焦急,英俊的脸上一定少了笑容,像这个多雪的冬天,更像我忧郁的心情。这,仅仅是我的想象,其实家里只接到他的电报,说这几天要探家,究竟哪天回来,是不是被雪截住,谁都不清楚。只是,我愿意给忧伤找个理由,把所有的怨恨一股脑推到大雪身上。因为,大雪让等待变得遥远而漫长,十多天了,我感到野地里那耀眼的白像针,戳进我的心里。
       他是姨妈的儿子,我们姊妹几个都喊他小哥。姨妈跟我妈妈其实不是亲姐妹,但这不妨碍他做我的亲哥哥。我只有三个姐姐,没有哥哥,他就是我的亲哥哥,他也答应过我,只做我一个人的亲哥哥。
       怎么还不进家,一会儿脚上的冻疮又疼了。大姐见我还没回去,又在催我。我说,再让我等会吧,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前几天风大,没准路上的雪被白毛风卷走了呢。其实,脚上的冻疮,流了黄水,一直又痒又痛的,但我不舍得离开。我要亲眼看见小哥从车上下车,并且趟过前面那片雪地,一步一步走向我。
       姐姐没再赶我走,估计她也相信白毛风的威力,公路路基高,大风可以吹走雪的。和姐姐一样,我把目光挪过雪地、林子,在一条略带黑色的细线上停下来,那里是公路,可以隐约看到有车经过。
       没有风,出了太阳,天上飘下来染着太阳味道的雪花。十多天来,这是第一次等车时遇到的好天气。雪花像丢了魂似的,晃晃悠悠下来,站在睫毛上,坐到脸蛋上,只感觉凉凉的,却没有一点生痛。
      远处有车停下来。我和大姐都瞪大了眼睛。车上下来一截树棍儿,那树棍儿翻过壕沟穿过林子,向我们面前的雪地走来。近了,树棍儿变成了迈步的双腿。更近了,那双腿上面穿着绿色的军裤,再往上是绿色的军大衣。
      回来了!回来了!小哥回来了!
      我边喊边往前跑。姐姐没我反应快,跑在我身后。听到喊声,姨妈姨夫姨姐姐们从屋里出来,都跑向了那片雪地。
      二

      小哥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村里的亲戚、房边左右邻居都来了。男人们卷了纸烟,一边抽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女人们则不然,像一群刚下蛋的母鸡,咯咯哒哒吵个不停。我挤不进去,目光在人缝中搜寻,一会儿瞅见了小哥的左半边脸,一会儿又瞅见了他的右半边,可怎么也瞅不着他的整张脸。人们问这问那,小哥一一作答,他清晰的声音就在耳边,但我感觉离自己很远,远得仿佛隔了许多年。
       我退到外屋。自行车后座放着小哥刚脱下的棉大衣和军帽,把手探进去,冷飕飕得透着寒气。我拿起军帽,那颗红五星上挂了一层霜,用手指轻轻一抹,便发现它冲我微笑,它说它有好多军营故事要讲给我听,我说你不会说话呀,它说你哥哥会说啊,我的事你哥哥都知道。我又瞅瞅屋里,小哥还被围着,人们讲了荤荤素素的混话后,笑声眼看就要掀翻了房顶。我把军帽放回原处,默不作声退到自行车后,这是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正好供我独自掉眼泪。
       第一次为小哥这么哭是在两年前,那时也是冬天,送他当兵走。
       我动用了躺在地上打滚哭闹的本领,才逼迫妈妈同意我去送小哥。妈妈不让我去的原因,主要是怕我冻坏。为了让妈妈点头,我脚蹬毡疙瘩,腿上是一、二、三号棉裤里最厚的三棉裤,上身大棉袄套了小棉袄,头上是一顶狗皮帽子。这般打扮后,我便显现了圆球的某些特质,一路滚着到了武装部大院。
       哨子声响了,哥哥该去集合了,我抓着他的衣襟不愿意松手。我知道,一松手他便走了,走得很远很远,走得很久很久,和原来一样,我又要没有哥哥了。小哥俯下身,脱掉手套替我擦着脸上的泪水,悄悄跟我说,小哥永远是你的亲哥哥,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哥记着呢。我不得不松手了,在妈妈和大姐变了调的叮嘱声中,小哥挥挥手,跑步集合去了。瞬间,我的泪水喷射出来,狗屁帽子上的白霜变得更粗更硬了。
       军车缓缓起步,我的心“铮铮”痛了几下。军车加速了,我跟在后面跑,没跑几步,车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被白毛风吞没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呆立在雪地上,眼里除了白,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姐姐没有了人群,甚至,没有了自己。
       小哥走了。带着我的哥哥情结,带着我给他讲过的故事,离开了我。其实,童少年的事情,能留下被我忆起的并不多,但有关那个故事和小哥却像电脑里保存的文档,鼠标一点便清晰可辨。因为,缘于那个故事,我盼望有个哥哥,同样,缘于那个故事,小哥答应只做我一个人的亲哥哥。
       小哥以前在农村读书,很少来我家,直到来县城读高中后,来家里勤了,慢慢的,我心里才有了这位哥哥。他帮姐姐担水,那么远的路,一会儿都不休息,连担好几担也不喊累。夏天脱煤坯,他一个人顶我们好几个,平时一整天才能干完的活,小半天就干完了。这些都是小事,最主要的是我的梦想实现了,终于有了哥哥!有了哥哥,别人再不敢欺负我;有了哥哥,我就不会胆小懦弱,可以跟其他孩子那样,狠狠说一句,你等着,我回家告我哥哥去!
       小哥来我家不久,在他带我去河边捉鱼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想有个哥哥的愿望,并给他讲了那个记忆深刻的故事。
       那年我六岁。电影队放映露天电影慰问当地驻军。我带了弟弟提早给姐姐们占地方。我俩费了好大劲搬了一堆砖头,摆好后等姐姐们来坐。姐姐们没来,来了姓冯的哥俩,二话不说就坐在我们摆好的砖头上,弟弟跟他们说不能坐在这里,他们不听,一把推倒了弟弟,弟弟哭了,我上前跟他们理论,姓冯的老大抬手就扇了我两个耳光。顿时,我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我再不敢说话,跟弟弟一起哭了。姐姐们来后,问我们为什么哭,我照实说了。姐姐看了一眼姓冯的哥俩,一句大话也没敢说,拉上我和弟弟就离开了。我明白了,姐姐们也怕,她们保护不了弟妹,她们是女孩打不过人家。
       脸上痛了好几天,想着,如果大姐是个哥哥就好了,二姐是也可以,哪怕三姐是也行啊,这样的话,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从那天起,我的哥哥情结开始萌生,我盼望有个哥哥。
       讲这些的时候,眼泪不由得又流出来。小哥一边给我抹眼泪一边问我,这里还痛吗?我说不痛了,可心里痛,一直痛。你有哥哥了,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受欺负了。小哥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了这些话。我兴奋起来,问,真的吗?真的吗?你要做我的亲哥哥吗?小哥答,是。我有点担心,我家孩子太多,都是他的弟妹,怕他照顾不过来,又强调了一句,你就给我一个人当亲哥哥好吗?他说好,就当你这个四妹的亲哥哥。
       那几天,我高兴得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在心里,一遍一遍悄悄跟自己说话:我有哥哥了!我有亲哥哥了!
       我的亲哥哥还在屋里,回来后没跟我说上一句话,我委屈得不得了,站在自行车后赌气。脚都站麻了,大姐才发现了我。她哪里顾得上管我啊,我看见大姐像一只燕子轻快地飞出房门,到柴垛抽柴火,随即,雪地里盛开了一朵喇叭花,红红艳艳的,还唱着动人的情歌: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三
       可能是因为我的哥哥情结,才会如此清晰地记忆与小哥之间的几个片段。然而,小哥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成为我永远的亲哥哥,后来,甚至连表兄妹也不是了。我不知道该去怪谁,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很难搞懂大人们复杂的想法,却又时时处处受这些想法的牵连。小哥离我远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暴风雪出奇得大,风卷起雪屑似群魔暴乱,它们嗷嗷狂叫,滚着、刨着、撕着、扯着、碾着,吞噬了天,吞噬了地,也吞噬了我。
       在姨妈家又住了几天后,我和大姐回到了我家。仅仅过了两天,小哥也追来了。这次小哥来,我发现他很不对劲,大姐挑水他抢扁担,大姐扫地他抢扫帚,大姐和面他浇水,大姐烧火他添柴。不论大姐走着站着坐着,小哥都像姐姐的影子不离左右。有时候,我跟了他们,小哥不是用有空给我讲故事就是好天给我堆雪人的话哄我离开。而大姐,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像沾了草叶上的露水,特别生动好看,脚底下像生了翅膀,又像装了小马蹄,欢快地忙这忙那。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姐时不时地会把头埋在胸口,脸上莫名其妙烧起一团火烧云。每当这时候,姐姐一边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一边挑起门帘走掉,小哥便讪讪笑两声,片刻不离地追出去。那些天,全家人都有了口福,大姐动用了家里的储备提前过了年,什么饺子、包子、油炸糕、炸油饼,统统摆上了餐桌,那只“咯咯咯咯”每天早上打鸣的大公鸡也被姐姐请上桌子,从此在我们的肚子里哑了声。
       似乎受了姐姐和哥哥的感染,一家人除了爸爸,都沉浸在快乐当中。那些天,我就像一只小兔子,眼里没有了冰天雪地,只有暖阳花团碧草,我蹦啊跳啊呀的,忘记了一切烦恼。可是,没过几天,爸爸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阴霾一点点聚集,一场暴风雨躲不过去了。爸爸终于爆发了,与大姐之间展开了唇枪舌战。
       “你以为他穿一身军装很威风是不是?不要忘了,他只是个大头兵,退伍后还得回家种地。”
       “种地怎么啦?我当知青那会儿不是没种过地。”
      “既然种地好,你别回城啊,有本事辞掉农行的工作去他家种啊。”
       “去就去。中国农民多了,人都活得好好的,没见过有谁去上吊。”
       “除了你这个糊涂虫,我也没见过非农业户硬要嫁农业户的。”
       “等我嫁过去你就见过了。”
      “你要气死老子是不是?一个大头兵,家里穷得叮当响,嫁给他,休想!”
       “……”
       后来,我多次假设过,那天,我和哥哥要么早几分钟要么晚几分钟回来该多好啊。很可能,结局就是两样,两家人亲上加亲,谁都不会有遗憾和悲伤了。可是,我和哥哥偏偏踩着点进来,像一根楔子严丝合缝插入时间空当,站在外屋,清清楚楚听明白了两个人的歇斯底里。小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眼睛里面慢慢填满了很多东西,什么悲伤、绝望、愤怒之类,都被我看到了。
       收拾好东西,哥哥一刻不留执意要走,无论大姐和妈妈怎么挽留都无济于事。我怯怯地问他,哥哥,你走后还会再来我家吗?哥哥坚定地答道:我会来的!肯定要来的!一定要来的!我再次看到哥哥眼里射出一股冷冷的光,比天上挂着双耳的天气还要严寒,不由得,我连打了几个寒战。
       果然,小哥又来了,他是穿着四个兜的干部军装来的。那天,我正在菜园摘南瓜,猛一抬头,看见他昂首挺胸步履铿锵地走进院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秋阳罩在他身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我有点睁不开眼。我子弹样射出去,虽然小哥还像往常那样跟我说笑,但总觉得中间隔了层什么,让人极不舒服。爸爸有些尴尬,忙用递烟倒茶掩饰。妈妈眉开眼笑,不停地问东问西。大姐又是一副娇羞模样,没用妈妈吩咐就叮叮当当剁起了肉馅。
       席间,小哥大说特说,内容翻来倒去,都是部队领导如何信任他,他如何能干,将来的前途更加美好之类。姐姐不说话,只知道笑,但忘不了给哥哥碗里夹菜。爸爸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斟酒。妈妈插不上话,偶尔插上一句,便把大姐和小哥往一块扯。几次试探,小哥没有搭茬,妈妈索性明说了:你回来一次不容易,后天就是三六九,好日子,把你父母请来,给你们两个定个婚吧。小哥像是早有准备,不加思考地说,算了吧,我这个大头兵,家里穷得叮当响,配不上大妹。话音一落,我感到一股寒潮袭过来,瞬间,爸爸被酒呛住开始咳嗽;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要难看;姐姐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开始颤抖,菜掉到了桌上。看到这个僵局,我马上出来解围。说,小哥开玩笑呢,看把你们急的。没曾想,小哥一本正经继续说,我没开玩笑,我真的配不上大妹,我们的事就了了吧。
       饭不可能再吃下去,小哥嘟哝了一个借口下地走了。这次,家里人谁也没动,没有人送他到街门口。小哥走后,大姐冲进西屋大哭起来,爸爸和妈妈开始争吵。
       “都怪你!都怪你!多好的一对被你拆散了。”
       “我也是为女儿好啊,谁知道他这个大头兵会提干呢?”
       “该怎么办?女儿那么喜欢他,该怎么办啊?你倒是说话啊?”
      “人家记仇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给他下跪吧?”
       姐姐终于停止了哭泣。停止哭泣的姐姐整个人萎靡下去。萎靡下去的姐姐热衷于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姐姐究竟写了什么哥哥回了什么,家里人谁也没敢多问。
       同年冬天,小哥的同学提了块糖和点心来到我家。他说,小哥已经领证了,他代表小哥邀请亲戚朋友们参加他的婚礼。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都被震住了。妈妈喃喃地开口,问,怎么这么快?新媳妇是谁?那人说,新媳妇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人长得非常漂亮,前次探家经人介绍才认识了她,他们见面第一眼就看上了对方,可谓一见钟情呢,他回到部队就打了报告,这次是专门回来结婚的。
       姐姐似乎有所准备,并没有哭,做饭洗锅跟平常一样,只是一声不吭。但我却感觉到了大姐的悲伤,那悲伤像高原稀薄的氧气,闷得人喘不上气来。爸爸坐不住了,三步两步冲到煤房,抡起斧头一顿乱砸,我知道爸爸想砸碎的不仅仅是大块的煤,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
       那一夜,我是在妈妈的叹息和大姐睡梦里的哭喊声中睡着的。
       第二天是小哥举行婚礼的日子。清早,风蹲在树杈瓦片上、钻进椽棂玻璃缝,扯起破锣嗓了吼叫起来。那凄厉的声音灌进耳朵,让人不得不想到世界末日。雪,纷纷扬扬倒下来,一会儿比一会儿密,一会儿比一会儿紧。风已不满足嚎叫,它们集结在一起,卷起雪屑四处抽打,很快,天被它们抽没了,地被它们抽没了,房子也被它们抽没了。
       我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又呆了。望着、望着,我感觉风停了雪也停了。我看到姐姐一袭红装站在小哥身旁,他们一起给妈妈爸爸姨妈姨夫鞠躬。我急得不行,拽着小哥的衣角问,小哥,以后我该喊你姐夫好呢还是哥哥好呢?小哥显然被我问住了,没容他回答,我便高声说,我以后就喊你姐夫哥哥吧。
       “姐姐,姐夫哥哥,我要吃喜糖我要吃喜糖-----”追在一对新人后面,我娇嗔地喊着跟他们要喜糖。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雪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