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悲凉
他像是被黑熏染过的,即便穿了他色衣裤,也似从煤窑刚钻出来,黑得一塌糊涂。而裸露在外未被衣服包裹的部分,黑仅稍稍逊色了一点点,一道道、一片片、一缕缕呈起伏汹涌状,在他脸及胳膊腿上勾勒着水墨山水画。虽然,他带着画作走街窜巷,但始终走不进诗情画意。他的面前永远是一扇扇冰冷而紧闭的大门,他必须敲开它们,在白眼臭骂狂吠中间,讨得一碗面、半碗米、几角零钱。。他叫二铁蛋,是我儿时的邻居和同学。
既然是二铁蛋,毋庸置疑,自然有大铁蛋在先了,而三铁蛋、四铁蛋、五铁蛋排在二铁蛋后面,一家五个儿子,五个铁蛋。其实,铁蛋们的爹妈不叫他们铁蛋,叫他们宝,从大宝开始,二三四宝,直到老五老宝这里结束。铁蛋是外人给他们起的外号,因为这几块宝说话时每人嘴里都像是含了铁蛋,声音呜噜呜噜听不清楚,所以,外号由此而生。
二铁蛋比我大几岁,小时候跟我同了几年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他家跟我家门对门,都是大院子矮院墙木头栅栏门,抬腿就能过去,但两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因为家庭背景贫富差距这堵无形的墙竖在中间,两家人谁都不愿意翻越。
露脚趾头的鞋子,翻着烂棉花的裤子,以及冻得通红通红的脸,是二铁蛋的标签,贴在我童少年时代最深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有劲使不上的年代。并不是说铁蛋和铁蛋的父母懒惰,他家大大小小几个男人,劳力不少,可是,他们所在的生产队每年分红却是负数,谁家的工分越多欠债越多。家里男孩子多,分回来的粮食自然不够吃,又没有钱,铁蛋的父母只能拎着面口袋走街串巷乞讨,好填饱宝们饥肠辘辘的肚子。每当这时候,我就庆幸自己生在有供应粮吃的人家,父母都有工资,不用像二铁蛋家那样为吃的发愁。
曾经,我很多次看见铁蛋父母垂头丧气回家,用不着问原委,他们手里的空袋子已经给出了答案。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房边左右人家的东西开始不知去向了。什么半袋面粉,几碗豆子,三两只玉米饼子,都消失得无声无息。当然,我家也不例外。抓不住贼,只好防贼。失窃后,家家都加强了防范,出门锁门闭窗成了人们必须牢记的语录。屋内的吃食断了翅膀后,不料想,各家园子里种的东西又生出了翅膀,什么西葫芦、南瓜、大白菜的都没了影踪。
有一年秋天,我家园子里的向日葵长得特别好,各个圆盘大脸籽种饱满弯腰低头,等着我们采收。葵花,我们每年都种。春天点上种子,那绿绿的小苗每天一个样,看着就让人欢喜。夏天,葵花开花了,金黄色的笑脸跟着太阳转啊转啊,引来无数蜜蜂蝴蝶的同时,也引来了我们这些孩子甜甜的欢笑。秋天,葵花的脸盘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不几天就弯了腰驼了背。乘大人不注意,我们总会在葵花脸上掏洞偷吃葵花籽,开始小小的洞最后大大的,不免会招到父母的训斥。因为,葵花籽在当时是买不到的,父母要把它们留到过年才可以吃。
可是,有一天夜里,好多葵花齐刷刷长翅膀飞走了。但这一次不像面粉饼子南瓜白菜,葵花飞走时留下了痕迹,那些叶子啦枯蕊啦,一路翻过矮墙越过街道直达对门的木栅栏门口,又歪歪斜斜沿着院子进了屋里。显然,葵花是被铁蛋家偷走的。父母不爱招惹是非,丢失几只葵花,他们选择了沉默来息事宁人。我们孩子们不乐意了,虽然被父亲挡着没去他家要,但园子被偷的事却是要说的。那天课间操后,瞅着二铁蛋走进教室,我扯着比平时高几十分贝的嗓门讲了丢葵花的事情,当然,没有忘记讲那些痕迹从我家出来一直到了哪里,顺便,也捎带说了丢面粉饼子的事情。只见二铁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头埋得低低的,再不敢往我这边瞅一眼。
呜噜---呜噜---,高一声低一声,似乎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放下作业本出来,看到二铁蛋站在大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四系筐。“这些,还你,都是我弟弟。”含含糊糊中,我听清了他说的话。他把筐递给我,里面是几个葵花饼。“我妈不让我来。你家的莜面我以后也会还你。”说完,没容我答话就跑开了。
这之后,邻居们再没丢过东西。二铁蛋见到我,也不再躲躲闪闪目光,头也敢抬起来了。但直到现在为止,他没有还我面粉。
三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我读书考学上班下岗开工厂办公司,不停变换职业和身份,虽然尝尽酸甜苦辣,但终究苦尽甘来。父母也被我从故居接出多年。当给父母搬家的时候,我看到二铁蛋家的院子荒草丛生,一片衰败。问了父亲,是不是家里没人了,父亲说大铁蛋和二铁蛋在,二铁蛋瘫痪了,大铁蛋照顾他。
怪不得好几年没有见到二铁蛋像个幽灵敲人家的门了。
那些年,他当乞丐的时候,从来没有到我家乞讨过。我想他一定知道哪个是我家,我想他也一定记得要还我面粉的话。因为,有一天,当我在路上和他走了头对头的一瞬间,他给了我一个眼神。那眼神是那么慌乱,那么难为情,那么落魄,以至于我不敢多停留半秒和他对视,我首先落荒而逃了。我装作不认识他,飞速走开。
不知道命运是不是在捉弄人,也不知道当乞丐是不是真的很有乐趣,反正乞丐在他家生了根,从他父母开始,几个铁蛋们都先后当过乞丐。老婆当然讨不上了,几个铁蛋都打了光棍。无家一身轻,三个弟弟又犯了偷窃的毛病,先后在不同的城市被抓获判刑。只有大铁蛋、二铁蛋没有进去,夏天哥俩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冬天出来乞讨。
父亲说二铁蛋是在工地上摔残的。那天,两栋楼房都连夜浇筑楼顶,本来他所在的施工队已经完了工,但另一个因人手不够还在干活,为了多赚点钱,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又上了楼顶。已经连续干活一天一夜的他,又困又累,不小心从楼顶摔了下来。我没有问父亲赔偿的事情,无需多问,一个一无背景二无人脉的乞丐,能得到多少赔偿呢?
前几天陪父亲到故居收房租,看到二铁蛋家更不成样子。院墙东倒西歪,院门丢东拉西,房子塌陷得像一个窝棚。但,那黑咕隆咚的衰败之气却很深厚,不见底似的,从破旧的门洞里涌出来,从碎了的玻璃里冒出来,向院落里荒草之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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