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浪漫
红姨没有死。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宽慰了许多。只是,我再也看不到红姨,像团落霞,从桥西荡到桥东,再从桥东荡到桥西了。因为,红姨得了半身不遂,已经离开小城,终于在她女儿那里安享晚年了。红姨的名字叫王玉凤,是小城家喻户晓的人物。谁家的孩子如果不乖哭闹,大人们总会拿她吓唬孩子,说,再哭,王玉凤就来了。王玉凤,孩子们自然是见过的,见到她无疑等于见到了妖魔鬼怪,孩子们立马收了声,再不敢耍赖。
被孩子们当做妖魔鬼怪的红姨,一袭红装,红鞋、红袜、红裤、红袄。那些红披风、红手套、红帽子、红纱巾、红口罩等等遮阳御寒的衣物,会随着季节变换,被红姨有选择地轮换穿戴。但有一些配饰,红姨是绝对不肯轮换的,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她穿什么衣服。比如,毛主席像章,永永远远都在她左胸口端端正正地佩戴。还比如,那朵大红花,不论发丝如墨如银丝如白雪,都在头顶娇艳地盛开。还有她的妆容,近三十年绝无二样,口红涂得似鸡血,腮红像西红柿,而眼影就如溃烂的山竹,红白黑难解难分了。
我也用红姨吓唬过儿子。有一次,儿子还要买变形金刚,在商场门口哭着不走,我吓唬他说王玉凤来了。凑巧,红姨正好路过,真的就来了。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擦掉儿子脸上的泪珠,并柔声说到,你是祖国的花朵,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能哭哟。说来奇怪,儿子真的不哭了。从那以后,儿子再不怕红姨,还经常跟小朋友们说,她是唱大戏的,不打人也不骂人,不用怕她。显然,儿子把红姨当成了戏中的人物,像电视中拖着长腔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戏子了。但是,儿子还是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问我,她怎么总是穿红衣服啊?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小城的大人们也是尽人皆知的。但我无法跟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说明白,只好哄骗儿子说,她爱美,穿红衣服好看。好在儿子没再追问下去,否则我真的难以招架了。
红姨爱美不假。五十年前,她的美曾经让小城沸腾、骚乱、躁动不安。
那是一个被红旗、红宝书、红袖章席卷的年代。红姨是时代的弄潮儿,当然更喜欢红。那红,是她梦寐以求的有着镰刀斧头的红。她盼望有一天能够对着这片红紧握右拳,举过头顶,庄严宣誓。一心向红的红姨,那时候,是绝对不穿花红柳绿的衣服的,它们是封资修,是资产阶级情调,是被红姨唾弃的。红姨穿列宁装。海军蓝的颜色艳而不俗,正好衬托了红姨年轻向上的个性。裁剪得体窄腰身的上衣,隐约勾勒出红姨圆润的腰部曲线。包臀瘦裤脚的长裤,在满大街水桶裤当中,属于独树一帜,把红姨的翘臀长腿表现的淋漓尽致。最醒目的是红姨的胸部,在硕大的、金黄色的铜质双排纽扣的彰显下,更显得高耸而挺拔。红姨高超的裁剪缝纫技术,把天生丽质的自己打扮得越发美丽动人。
当几十年以后,老人们说起我出生之前的红姨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依然被我轻易地捕获。那时候,习惯于女性灰暗宽大单一着装的眼睛,对于突然出现的婀娜娇媚,犹如暗夜星火,骤然起了亮光。无疑,这亮光是红姨点燃的。红姨走到哪里,哪里就发生骚乱。打铁的,锤子抡到了手上;剃头的,推子夹住了耳朵;赶车的,忘了吆喝牲口;割地的,停下了手中的镰刀。特别是小城的女人,一见红姨过来,马上提起自家男人的耳朵往屋里赶,并紧闭门窗似躲避瘟疫。但她们自己,却扒在门缝往外看。过不了多久,这些肥臀厚腰矬臂短腿的女人也穿上和红姨一样的衣服,但不见红姨身上的半点美丽。
就这样,红姨用她独特的美丽俘虏了小城人们的眼睛,并使好多眼睛为她躁动不安。最为不安的要数红姨的顶头上司,镇里的一把手了。红姨似乎完全没有理会这些,继续绽放着自己的美丽。
记忆中,我跟随母亲去过红姨家里。那时,我可能仅仅四五岁的样子。她家住武装部家属房,因为她的丈夫是小城武装部的参谋。这次串门,给一个孩子带去了不小的惊异和羡慕。我看到了红姨的家跟别人的家完全两样!别人家是大炕炕席大红柜,而红姨家是木床雪白的床单高低柜。墙上除了毛主席像以外,还有别人家没有的字画,据说这些字画都是红姨自己的作品。那时,我不认识字,但还是喜欢上了那些条幅,我觉得它们和红姨一样好看。
可能,正是缘于这次串门,才对红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无法相信,这么漂亮品味极高的女人,却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农村。街头。红姨操起铁叉背起粪筐,走街串巷捡拾猪粪狗屎,为人民公社积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干净漂亮的衣服。水库。修渠工地。红姨放下镐头拿起铁锹,为小城水利工程挥汗如雨。田野。丰收的麦地。红姨的镰刀嚓嚓向前,身后的小伙子大姑娘紧紧追赶,腰酸臂痛了,红姨也不愿意起身歇息。
这些,是我根据红姨熟人的叙述还原的场景。但我知道,仅几行文字根本不能代表历史,也无法细节五、六十年代,工作出类拔萃、积极要求进步的红姨。
红姨写了入党申请书,他的顶头上司不同意,驳了回去。红姨再写,又被驳回去。红姨还写,一直写,不停地写,十多年过去了,红姨终没有面对她喜欢的有着镰刀斧头的红,庄严宣誓。当她满办公室的入党申请书换成检举揭发的大字报时,人们才猛醒,悟出了其中的原委。本应该入党的红姨,是因为她的美丽引火烧身,她没有满足上司那双躁动不安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的刁难,红姨终未与党结缘。
文化大革命的火炉熊熊燃烧,把一切真理都烧成了灰烬。那些嫉妒红姨漂亮能干的,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众口铄金,红姨终于一点一点把自己关进虚幻的世界,再也不愿意出来。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植树,红姨去了现场,她独自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又说自己是共产党员,要带头植树造林造福千家万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反常的红姨。
红姨疯了。一个疯子是不可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和爱情的。不久,她当参谋的丈夫跟她离了婚,带着两个女儿去了大城市。亲人的离去,把红姨推向了更疯的境地。
很快,我发现红姨成为真正的红姨,穿上了红装,开始沿街游说。她讲红军讲长征,讲人民当家作主讲地富反坏右。她谈国际国内形势、国家政策法律法规。如果不是她奇异的装扮不分场合地点地演说,单凭她的话语,人们绝对不会相信她不正常。多次聆听她讲演后,我才发现,原来红姨的口才和博学也是让人瞠目的。
往后,红姨的红装再也没有下身。她的红衣有裙装、西装、休闲装,单衣、棉衣、披肩、斗篷。随着时代进步,什么红旗绸子、红底大花的被面、洋布、的确良、乔其纱、织锦缎、桑蚕丝等等,逐步提高,都做过她红衣的布料。
红姨,不择不扣沉浸在她编织的红色世界里,浪漫着她的浪漫。
小城的大街小巷,是红姨浪漫的场所。她就那么健步如飞地走着说着,说着走着……三十年的时光,当她走过的街道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她走着;当路边的土房一间间推倒变成砖房,由砖房又变成高楼大厦,她还走着。当她脚下的街巷一天天拓宽延长,她熟悉的小城完全变了模样后,她自己也变了模样。我再也见不到红姨平滑的前额,浓眉大眼含笑的酒窝,再听不到她洪亮的声音演讲那些红色的故事。红姨老了。她驼了背,白了发,跛了腿,再也走不快,说不动了。然而,她依然走着。从桥东走到桥西,再从桥西走到桥东,缓缓地、默默地、一瘸一拐地。她的一身红装,飘飞的红纱巾红斗篷,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清晨正午傍晚,都那么鲜艳夺目。
终于有一天,红姨没有出现,第二天也没有,接连三天、四天、五天,直到后来,红姨再也没有出现。习惯于落霞游荡的小城,对于红姨突然失踪,反应极为强烈。人们七嘴八舌,说红姨死了。那时,我已经离开小城。当红姨去世的消息辗转传来后,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难过了好长时间。直到不久前,我从红姨熟人那里得到证实,红姨得了半身不遂,并没有去世。
可想,现在的红姨一定不会再穿那些红衣服了,她一定被她的女儿们照顾得周周到到,再不会被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了。只是,我不清楚,红姨有没有从她构建的红色世界中走出来。但我希望,红姨还是当红姨吧,既然,她的青春、事业、家庭、爱情,大半生的时光都奉献给了红色,还是不要醒来得好,否则,清醒后的悲凉和疼痛,对于一个抱病在床的老人来说,将会产生怎样的状况,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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