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时光系列:3、像花朵那样盛开
“萍,快来,看妈妈给你买什么了?”推开院门,我就看到妈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院外张望。看到我,赶紧跑出来,抢过我背上的四系筐就往煤仓走去。煤仓是用土坯砌成的,里面是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煤渣。倒掉筐里的煤渣,妈妈神秘地对我说了上面的话。这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太阳斜斜地照过来,给雪地铺了一层亮亮的白光。
妈妈拽着我,急急的脚步惊了一群麻雀,呼啦啦地从柴垛飞到院外的老杨树上。进了东屋,妈妈从大红柜里取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妈妈一直在笑,好看的眼泪里似乎洒进了阳光,像正午坡上盛开的金莲花。“是秋裤,妈给你买的!”没等我说话,妈妈已经迫不及待给出了答案,并把手里的东西展开给我看。
那是一条崭新的秋裤。浅粉色的底色,深粉色的花纹。“你摸摸,多厚多软,是纯棉的呢。”我用手摸了一下,果真是,跟腈纶的一点都不一样。“这下好了,穿着它去捡煤渣就不会往裤腿里灌冷风了。都是妈妈不好,这么多年,才给你买上秋裤。”说完这话,妈妈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滴入了露水,又像晨雾里羞涩的马兰花了。“真的,妈妈,我不冷,你缝的棉裤那么厚,哪里能冻着我呀?”我怕妈妈内疚,赶紧这么说。
我还没有穿过秋裤呢。冬天只穿棉裤,有大棉裤二棉裤两条。一般秋末春初天气不太冷的时候,穿薄一点的二棉裤,其余的冷天都穿大棉裤。大棉裤很厚很厚,穿上它显得非常笨皱,上身再裹上棉腰腰大棉袄,脚蹬毡疙瘩,我就变成了大狗熊。大狗熊每天一早一晚去县一中捡煤渣,要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冻两个多小时,如果不变成狗熊的话,恐怕就变成冰棍儿啦。可是,白毛风还是往裤腿里灌,因为裤管里面空空的,风可以长驱直入,不冷是假的。手和脚的冻疮又犯了,流了脓血,夜里奇痒难忍,痒比痛更加难受。我躲着妈妈,不让她发现我的冻疮,因为,我怕妈妈的眼睛变成马兰花,我不喜欢马兰花,我喜欢金莲花,我希望妈妈漂亮的眼睛永远都是金莲花。
然而,好多时候妈妈的眼睛蒙了雾结了霜,连马兰花都不是了。我知道其中缘由,我都十岁了,从七岁背起四系筐到一中捡煤渣的那天起,就懂得了妈妈眼睛中那些雾水的分量。那分量很重很重,我想替妈妈分担。
夏天是金莲花盛开的季节,我真想像蝴蝶那样,在金黄色的花海中起舞歌唱。可是,妈妈在土坯场,一家人都在土坯场,和泥、脱坯、晾干、归垛、卖钱。我知道,碗里的油盐酱醋是从泥里挖出来的,全家八口人身上的衣服是从泥里挖出来的,我们姐妹几个书包里的学习用具也是从泥里挖出来的。现在,妈妈还想从泥里挖三间新房出来,这任务很重,我不能去看金莲花了,我要帮助妈妈挖新房子。
挖房子很累人。每天弓着身子,顶着毒日头,在泥里滚来滚去。看着一块块坯场里整齐的“花架”庞大的“砖垛”,我看到了妈妈眼睛里面盛开了花朵,比金莲花还美十倍的花朵。可是,这美丽的花朵却因为我的过错结了雾挂了霜,早早凋谢了。
那天,刚放学,头顶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雷声,对我家而言是号角,只要不上班不上课,每个人都要投入战场。土坯是一家人的血汗,不能让老天爷白白夺走。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坯场,妈妈已经开始战斗了。风很大,周围的老榆树不住地点头哈腰,可妈妈乌黑的长发不见丝毫飘动,汗水顺着脖子躺下来,胸前背后的衣服早已湿透。妈妈一路小跑,在“花架”和“砖垛”之间。架上的土坯必须码成垛,再盖上塑料布才能躲过暴风雨的袭击。风一点也不见小,雨点却噼里啪啦砸下来,妈妈让我赶紧盖塑料布。
比起搬土坯来,盖砖垛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大概妈妈怕把我累坏,才让我盖砖垛。可是,这个活虽不累但我很难完成,因为砖垛都很高,我的个子矮。抖开塑料布盖在砖垛上,然后扔土坯到垛顶压住塑料布,最后再在垛低用土坯把塑料布压住。风太大,好几次,没等我干完,风拽着塑料布跑了,我在后面紧追。终于,当我把五个砖垛都盖好的时候,妈妈也把花架全部上了垛。
这时候,一道闪电劈下来,一团火在我们的前方散开,紧跟着是霹雳,惊天动地。我吓得躲在妈妈怀里。又一团火下来,好像就在我们脚下,雷声更响更快,像刀剑在我们头顶劈来劈去。本来妈妈要检查我是不是把砖垛盖好,可我吓坏了,捂住耳朵紧闭眼睛,催妈妈赶紧回家。
这之后,我看到了妈妈挂了霜雾的眼睛。由于我没有盖好塑料布,大风掀掉了它们,失去保护的土坯被大雨重新瓢泼成了泥巴。整整五大垛一万多块土坯。整整六十元人民币。一家人整整一个多月的血汗。被我毁了!我深深知道,这是妈妈梦里新房子的水泥或者砖瓦、房梁或者椽棂。更知道,这是妈妈被太阳晒暴的容颜,被泥水锯开的血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
妈妈没有骂我。不需要骂,我已经无地自容悔恨难当了。
“想什么呢?穿上看看合适不。”妈妈的话,把我从夏天拉回到冬天。好的。我边答应边脱鞋上炕。妈妈帮我脱下棉裤。妈妈帮我穿上新秋裤。妈妈帮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的了花,一点一点地盛开,那是我看到的最美最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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