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沉寂
坝上草原的冬天是安静的。厚厚的积雪包裹了原野、房舍、道路。一切都停顿下来,似乎一切,又迟缓地行进着。不过,这些,只有高处的鸟儿可以看到,它们躲进树上的窝里,静静地观察着……
严冬,一株流泪的马莲
他确信自己是一株马莲。而另一株,已经融进雪原,化作一滩耀目的红。
那盘光碟很久没有离开他了,他把它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他想暖着它,挡住肆虐的白毛风。因为有胸膛的热度,他相信,另一株马莲不会感到孤独、凄冷。而他,也会在胸前飘着的暗香里,继续两株马莲关于春天的梦。
那是一个春天,草原还是一片枯黄,只有马莲星星点点地绿着。她对他说,她喜欢马莲纤细而热情的心。残冬还在延续,春风含着霜雪,万物无动于衷,只有马莲,体会到了寒冷中隐含着的温暖,它先绿了,对草原释放着独有的热情。他对她说,她就是马莲,素雅、朴实、安静。他热爱马莲。于是,他们手拉手跑进马莲的世界,与马莲亲昵着、交谈着、嬉戏着……他们的朋友,举起摄像机,把他们和马莲装进光碟。
虽然,这个春天仅仅逝去几个月,他却觉得远如童话。尽管虚幻,尽管遥远,他宁愿活在童话里。他不愿意回到现实,被红色围困,被红色摧残,不愿意为红色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悔恨万端。
令他揪心的红色是他一手制造的。
那天,她坐在他的车里。他畅想着未来。他要在下一个马莲花盛开的季节,跟她拍婚纱照。他侧身躺在草地上,嘴里衔根青草,她则捧了马莲花,依偎在他的身边。前面,是静静的锡林河水,远处,是天原一色,落日飞霞。马头琴缠绵低语,羊群轻轻蠕动,马莲花的清香一丝一缕沁入他和她的心怀……
他沉浸在他描绘的世界里,没有发现在路上摇摆的三轮车。当他确定那辆车要转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一把方向绕过了三轮车。由于车速太快,公路旁边都是冰雪,他的右侧车身滑向一棵大树。撞断的大树、白色的雪原、红色的血液,连同那砰的一声闷响,是他后来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
就这样,他热爱的马莲飞走了,飞到了天堂草原,一个他此生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从那一天起,他的光碟再也没有让别人触碰。他把它放到电脑光驱,赶跑身边的每一个人。一个人呆坐,不分白天和黑夜。
她的笑脸,绿色的马莲,交替出现在屏幕上。他看着看着就恍惚了,马莲花攀上她的脸庞,她化作了一朵淡蓝淡蓝的马莲花。蝴蝶来了,百灵鸟来了,马莲花随着它们飞走了。他追赶着,泪水肆意地抛洒。
又一场大雪过后,他步行几十公里,来到那棵断树跟前。在树的不远处,一块高地裸露了地皮,他明白那是白毛风杰作。他惊异地发现,一株荒草好像对他迎风招手,他走过去,俯下身。
那是一株马莲。周身结满晶莹的冰花。冰花冲他点头,冲他微笑。他伸出双手,捧住马莲。渐渐地,马莲上面的冰花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挂在房梁上的忏悔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的黑白花乳牛会病死。
村里人都知道,牛是他的命根子。但是,在他看来,牛不仅仅是他的命根子,还是他的自豪和希望。他有两个儿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自从他的乳牛产奶以后,学校再收学杂费时,他都能把钱痛痛快快地递到儿子手里。那一刻,他是欢笑的,像墙头上趴着的喇叭花那么欢笑。他羡慕邻居老李,有儿子考上大学。他盼望自己的儿子也考上大学,实现他曾经的志向。本来,他是一个好学生。只因为家穷,初中没毕业,就开始与天斗与地斗,与贫瘠的土地、无边的干旱和风沙斗。他没日没夜地斗着、斗着,腰身过早弯曲了,面容过早苍老了。可是,他的老婆孩子却越来越衣不蔽体,两间土房也更加摇摇欲坠。
终于,有一天,乡里来了文件,鼓励农户贷款饲养奶牛。于是,他背了一万元的债务,牵回来那头黑白花。有了乳牛的他,好像背也阔了,腰也直了,走路脚下也生风了。他精心伺候着他的乳牛。比对他的亲爹亲娘还要敬心。早晨,他给它清圏,夜里,他给它添草。没事的时候,他牵着它到田边地埂,它吃草,他蹲着,一动不动。有人看见,觉得奇怪,问他。他说,看画,在乳牛奶子上看画。的确,在乳牛奶子上,他看到,他家的土房翻盖了,两个儿子有了里里外外的新衣,他老婆买回来一瓶又一瓶的护肤霜。
可是,这一年冬天,他的宝贝乳牛不愿意吃草了。他访遍村里所有的饲养户,都找不到原因。从乡里买的汤药,灌下去,也不见什么效果。他的乳牛,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当他决定牵着它到县里兽医站看病时,铺天盖地的雪下得正紧。
这场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他活到四十岁,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雪。家门被雪封住了,牛圈被雪压塌了。通往县城的路,也被两尺厚的雪堵死了。除非,他和他的乳牛变成鸟儿,飞进城里。否则,半月二十天,就甭想挪窝。
他的牛死了。他像影子一样,开始飘荡。从村南荡到村北,又从村东荡到村西。当他停止游荡的那天,已是大年二十三了。
大年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他买了麻糖,交给两个儿子。他看着他们吃下去,转身不见了。村人帮着寻找,从村东找到村西,又从村南找到村北,没见他的踪迹。是他儿子跑进了柴房。他们看见,父亲正随门口灌进来的寒风,在房梁上一根绳子下面,轻轻摇摆。随他身体一起摆动的,还有一张攥在手里的白纸,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儿子,对不起!
美酒飘香
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的酒,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酒香,漫过他的皮肤,渗入他的肌肉,钻进他的骨缝。在香薰微暖当中,他看到了蓝天白云,听到了自家羊群吃草的声音。他还看到他的女儿,背着大书包,在学校门口安静地等他。
他没有别的嗜好,不赌不嫖,只爱喝酒。他喝酒是有了名的,村边左右,十里八里,都知道他的大名。酒场上,他是绝对的豪杰,从来没有惧过酒。他真诚豪爽,敬酒总是先干为敬,人家喝单他喝双,取义是好事成双心想事成。他最拿手的,是喝连阴酒。从早晨喝到中午,再从中午喝到晚上,不带停顿。他不蹭酒,一伙酒友中,他出钱的时候最多。他脑子灵手脚勤快,喝酒有本钱。他家养了小尾寒羊。这种羊,好养活,繁殖快。没过几年,他家的羊群就如天上的白云,一群挨着一群了。
当然,他喝酒也会酩酊大醉,并且闹出了好多笑话。有一次醉酒后,他把别人家的草垛,当成了自家的热炕头,脱衣睡去了。还有一次,他老婆早晨开门,他没头没脑地滚进家来。原来,他倒在家门外睡了一夜。他是半夜回去的,她其实听到了声响,正要下地开门,外面又没了动静,她还以为她家的老母猪在拱门。
他是幸运的。坝上草原冬天的寒冷,跟东北差不来多少。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经常可以出现。他在外面露宿的几次,都不是冬天。否则,不被冻死,也会被冬天吞掉几根手指或者脚趾头。
只有一次,他遭遇了不幸。不过,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八岁的女儿。
那天,太阳一左一右挂了两只耳朵。当地人都知道,三个太阳在天上,人就不能出门了。这样的天气,冷是那种清冷,像冰水悄悄蚀人心骨。风也是暗暗的,似无数尖刀,钻入肌肤,冰冷骨髓。任你穿多厚的棉衣,也抵挡不了几个时辰。
他是前一天来姐姐家的。女儿放寒假,到姑姑家玩,他来接她回家。本来,他没打算这天走。于是,和姐夫早晨喝奶茶的时候就摆出了连阴酒,一直喝到午后。后来,他接了一个电话,同村的酒友喊他喝酒,吩咐他天黑之前必须赶回来。他答应了。跟姐夫干完最后一杯酒后,带着女儿,骑上摩托车匆匆走了。
至此,一瓶65度,俗称闷倒驴的草原白酒已在他胃里燃烧。
其实,姐姐家距离他家没有多远,骑摩托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到了酒友家,二话没说,脱鞋上炕,又端起了酒杯。这一喝又是一个晚上。直到早晨,他才回到家里。女人问他要女儿,他脑袋嗡的一下晕了。喊了酒友出去寻找,结果,在离村子很近的树林里,他看见,女儿抱着一棵大树,跟树冻在了一起。女人见状,当场就疯了,疯哭疯喊,脱光衣服疯跑。
怎么会有这么香的酒呢?他喝下最后一滴后还在纳闷。酒在他胸口翻涌,越过咽喉,直逼脑子。恍惚中,他感觉女儿从他的摩托车上颠下来。他听到女儿的呼喊。他停下车。拽过女儿,让她坐到他的前面。
没过多久,羊倌在冻死女儿的林子里发现了他。同时发现的,还有一瓶农药,一只酒杯,一碟吃剩的小菜。
雪玫瑰
他喜欢雪。从小就喜欢。
雪后,他穿了毡疙瘩,把脚并成外八字,一脚挨一脚趟雪。洁白耀眼的雪原上,留下他长长的车轮似的脚印。他想走出家乡,想到天和草原连接处,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没有图画书上画着的大海、山脉和城市。他喜欢雪后的麻雀,唧唧喳喳的乱飞,他扫出一片草地,洒了莜麦,看着它们急急地啄着。当然,那莜麦是乘大人不备,悄悄偷出来的。他绝不会像他的玩伴那样,在空地上支起筛子,在麻雀们争食之际,远远地拉动那只筛子。他想给麻雀自由,随意地飞翔或者降落。他绝不吃烧麻雀,看见同伴吃,他就躲得远远的。
长大后,他依然喜欢雪。每场雪后,他都会抽空到野外拍雪景。拍完照片,他也不急着回去,而是站在雪地上,向四处愿望。那时候,他内心汹涌,胸膛起伏,眼睛潮热。他看到的雪并不单单是雪,是浪漫,是纯粹,是温暖,是安静。但更多的,却是灾难、是贫穷、是痛苦、是抗争。他把照片发到网上,感染了不少网友。透过他的照片,网友们读懂了很多,关于热爱、关于人生、关于生活、关于命运……
雪也是爱他的,他相信。雪给了他灵性,他给了雪热情。他们相互爱着,谁也离不开谁。或许,雪太爱他了,终于有一天,把他领走了,留在了它的怀抱。
他不知道,他的车是怎么翻到沟里的。似乎还打了两个滚。肯定是因为雪,他热爱的雪,厚积成冰,跟镜子一样光亮。他的车轮在冰面上飘,急刹车是致命的祸端。他从车里爬出来,腿已不能站立。他只能爬行,向公路上的车辆求救。
鲜血从伤口上流出来,还冒着热气。血洇进雪里,盛开了雪玫瑰。他向身后望了望,玫瑰一朵一朵向他微笑。他咬着牙,翻过深沟,爬上路基。他看到一辆车快速过来。他知道,他有救了,他向那辆车艰难地招手。
然而,他没有得救。路上的冰雪,让那辆车没有刹住,车轮从他的胸前碾过。
更多的雪涌到雪地上。一个玫瑰花圃在雪中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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