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空间
本帖最后由 胡学文 于 2015-7-4 10:03 编辑飞机穿越大西洋上空,还没有美国这个概念,满脑是爱荷华的红叶,还有小鹿,爱荷华河。十月金秋,正是枫叶燃烧的季节。我沉浸在无边的想象中,无力上岸。直至降临纽约机场,才明确感觉美国到了。阳光暖融融的,不同的肤色,一样的匆忙。很快,一段小插曲让我感受到美国人的认真。同行的佤族作家聂勒一张表格与我们有异,被扣在警务室。我猜测,或许是聂勒卷曲的头发棕色的皮肤引起安检人员的注意。一行人就那么站在大厅一角,焦灼地等待。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等待,眼睛倒是不闲着,也只有眼睛可以不闲着。行李车锁铐在一起,付费才可以使用。而在国内任何一个机场,行李车都免费,从大厅一直推到出租车上。丢在那儿不用管,自有人推回去。这就是美国了,如同面对一个人,互相不说话,却处处提醒彼此的存在。两个小时后,聂勒出来,据说和美国使馆通了电话,此聂勒乃中国佤族诗人,确凿无疑。聂勒嘻嘻哈哈,我们悬着的心回归原位,匆匆赶往登机口。还是晚了一步。只有另一个机场还有飞往芝加哥的航班。于是,奔出机场,匆匆打了两辆出租。总算赶上了,但不能乘同一个航班。天色已暗,两拨人相聚于芝加哥怕是半夜了。这倒无碍,关键是几位作家基本是英语盲,恐有差错。作协的吴欣蔚和检查人员一番解释,获准乘同一航班。那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一头栗色头发。面对吴欣蔚的致谢,她只是笑笑。关于美国的人情,我的理解或许有失偏颇。再次起飞,我松了口气,虽不能正点抵达,但终究在计划之内。插曲有插曲的好,即使有意制造,往往不得。算是美国之行的序幕。
作为文化探寻项目的一部分,五月份,美国作家已先行访问中国。同是作家,身处不同的文化环境,思维方式、生活方式、言说方式甚至举止表情均有差异。一双眼睛观察另一双眼睛,一种文化审视另一种文化。虽然看过中西方文化比较的某些著作,但那种记忆是硬冷的、生涩的,而一同生活,面对面交流,那感受像即将出窝的雏鸟,毛绒绒的,富有生命力。如果前者的痕迹是划出来的,后者则经过细腻春水的浸润。记得在敦煌时,敦煌山庄特意安排了一次野外早餐。驼铃、西风、沙漠、弦月,甭说美国作家,中国作家也甚少经历吧。餐桌支起,两国作家各坐一圈。我挨着美国作家这边,服务员端了牛奶给中国作家,牛奶在桌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先前的位置。这是我熟悉的。服务员把牛奶端给美国作家,位置没有再动,很自然的,他们领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儿时便晓得孔融让梨的故事,现在反观此景,并不觉别扭。为何?是对方坦然的神色,还是心中早已有标尺?一个细节或许说明不了什么,我也不想就一个细节做什么文章,但让我再次思考那个问题:文化。文化没有是非优劣,关键是投以什么样的目光。
但美国之行,我确实想寻找更多的不一样。我不是擅长思考的人,揣着这样的心理,怕是有逼近自己的意思,而不只是好奇。确实,也有更多的不一样等着我。随便撷取几例。到芝加哥的次日,我起个大早,尽管头晚一点才睡。我遛到水天一色的密歇根湖边,不时有跑步的老人或妇女经过。Good moning!问候是给我这个黄皮肤的,我礼貌地微笑点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突然有人向你问好,是有些意外。对于世界的想象方式,金发碧眼或许是和我们不同。人之初,性本善,我们背诵着这样的句子生长,但我们在教育子女时绝对告诫过他(她),遇陌生人搭腔,千万别理。坦白地说,我就这样告诫过儿子。至于原因,没有必要再说,谁都明白。有部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没看过,其内容能够猜到。或许我在小题大做,但愿如此。
和美国作家在中国的待遇不同,到美国后,我们是领取各自的伙食费。没人替你点菜,想吃什么自己点。好像有谁说,美国不够热情,我倒喜欢这样的方式。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餐桌上,不必为了颜面碟碗叠摞。餐馆里,常常没有服务员,吃完饭自己把桌面清理干净,该放在哪儿放在哪儿。没看到摄像头,自觉地把小费放那儿,似乎早就熟知那一套程序和秩序。自己动手,否则要饿肚子。给我们做翻译的小刘是湖北人,他到爱荷华大学就读,所住的宿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除了电脑桌,其它都是在爱荷华城捡的。侍候与被侍候,很小的时候就熟悉的两个词。我的乡人,或许不止我的乡人,习惯把人分为两种:侍候人的,被人侍候的。至今如此,深入骨髓。想起回乡时,有人问我,作家是侍候人的还是被人侍候的?我一度尴尬,不知如何作答。还想起德国总理默克尔。默克尔访问中国某地,没有吃特意为她安排的晚宴,而是选择和工作人员吃自助餐。结果不小心,一块面包掉到地上,她捡起放到盘子里,自然随意。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人问她那个问题,她怎样回答。
扯远了,还是说美国之行。
爱荷华城位于美国中部,是个平原小城,仅六万人口,其中三万是大学生,属爱荷华州辖区。爱荷华是农业大州,据说农业产值仅次于加州,位居美国第二。到美国前,读 聂华苓老师的《三生影像》,一下就喜欢上那里。到爱荷华已是夜晚,车外除了灯光,就是暗影,什么也看不清。次日起个大早,目光突然被叼起来,再难搁下。近处远处,皆是染红的枫叶,颜色稍暗,待日光抚过来,一下鲜亮如火。难怪……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轻快而机械地迈着步子。行走,是我在爱荷华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当然,意不在走,在看。枫树像爱打扮的姑娘,每个钟点都要换一身衣服,清早不同于正午,正午不同于黄昏,晴朗是晴朗的风格,阴雨有阴雨的柔媚。由于白天活动安排得满,多在屋子里。因此,我常常在清早黄昏徒步游走爱荷华城。除了睹枫叶之美,我还想寻见爱荷华大学与市区的界限。美国的大学没有院墙,爱荷华大学亦如此。爱荷华有大学城之称,并不是爱荷华州的州府。据说当年是作为州府还是大学城,全城居民表决,结果他们选择后者。选择是容易的,选择也着实不易。就算是大学城,就算没有院墙,但无形的墙总有吧——我真的很想找到,不为证明什么,也没什么企图。城并不大,绕一圈也就两小时,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
我还喜欢顺着爱荷华河行走。爱荷华河就在我们住的宾馆旁,河面几十米宽,水势平缓。据说有一年发洪水,河岸两侧淹了两米多,至今墙体还有当时的痕迹,像褐色的脸。这是一条文学的河流,当年正是在这条河上,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先生划船时,她的提议,催生了著名的国际写作计划。因这个写作计划,爱荷华不再仅仅属于美国。每次我走在大桥上,都要凝望一会儿。聂华苓在《三生影像》中特意写了那条小船,并风趣地说:“就在那条小船上,我突发奇想,对paul说,何不在爱荷华大学你那原有的作家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性的写作计划?paul支吾几句,用手捂着嘴,示意我别作声,指着一只梅花鹿在岸边看着静静流去的爱荷华河。其实他当时无法立刻回答。”还说“就从那条小船,我和paul一同走过20世纪的人景——欢乐、灾难、死亡、生存”。我没看到小船,但船的影子犹在——不仅仅是水面上的船了。
枫叶、河水让人迷恋,但爱荷华的文学气息更让人迷醉。国际写作计划于1967年诞生,至今已有一千多位作家从世界各地来过爱荷华,说它是文学之城,绝不为过。在爱荷华的日子,最主要的活动都与文学有关。在国内,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但很少谈及方学,尤其是公开场合,好像文学是个私生子。和一位作家朋友说起,他亦有同感。热爱文学,却不敢大声谈论文学,个中原因颇为微妙。在爱荷华不一样,如果有人在街上朗诵一首诗,绝对不会被视为神经病。中国和美国,不,中国作家和美国作家——范围再小点,中国的部分作家和美国的部分作家,谁更钟情文学?我无意做这样的比较,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在敦煌,两国作家参观完莫高窟,在规定时间内各写一个片段。每个作家的风格不同,但中美两国作家各有共同点,美国作家很理性,多以内心为出发点,中国作家则喜欢抒情,多从民族从国家出来。这涉及到文化背景的差异、作家的责任,还有其它因素吧?三言两语说不清。但关于文学的话题,我想,每个话题都是一粒种子,尽管不知哪粒生根,哪粒发芽,哪粒结果和结什么样的果,但每一粒都隐着想象的空间。
松鼠,是在美国见到次数最多的一种小动物。芝加哥大学,爱荷华城,华盛顿公园,到处都是。它们胆子很大,常常跑到人的脚边,闻闻嗅嗅。我喜欢松鼠,固然因其可爱,但更因为童年记忆。童年不能复制,记忆便显珍贵。儿时,我看到的还有跳鼠,在秋后的田野上,它们一蹦一跳,从容走出我们的视线。后来就见得少了,就算在田野走几个来回,也很难看到。除非在峨嵋山这样的风景区,当然,在一些市场也能见到——关在笼里的松鼠。在城区见到如此多的松鼠,还是第一次——与我的孤陋寡闻有关吧。我拍了不少松鼠的照片,在照片上,从那清澈的眼神里,仍能瞧出它们的机灵。同行的一位作家说,在我们老家,都得烤了吃掉。他不是玩笑,真实的语气里颇多感慨。我不是苛责什么,我想他也不是,在饥饿年代——尽管我没经历过,什么没吃过?草根、树皮、裤带……生存是残酷的,但非饥饿时期呢?
忽然想起看过的一则文字。某地喜欢吃猴,而且是猴身上最精华的部分——猴脑。过程是先把猴的天灵盖揭开,猴并未死亡,置于餐桌中间的洞下,将烧得滚烫的调料汁泼于其上,一道美味由此诞生——声色俱备。笼里的猴子已然料知自己的命运,当厨师走近笼边,猴子便互相推搡,老弱者被推至笼口。最终,它们都要去那个地方,但捱一天算一天——只能如此。我很想就此写篇文章,但每每提笔,都被那凄然的目光刺痛,只好搁下。或许是个例吧。况且,也与饥饿有关。饥饿的形式有很多种,未必胃里空空就算饥饿。好多时候,面对汹涌的饥饿,我们无能为力
松鼠不在访美的内容之列,但意外的相遇,难以忘怀。况且,意外、饥饿,此话题终是与文学有关,所以赘述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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