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 发表于 2015-5-1 08:03:17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从古至今,史册是男人们的天下。

  上面记载着男人们的丰功伟绩,男人们的爱恨情仇——但,有一群女子,用倾城的容貌,绝世的才情,甚至殷红流淌的鲜血,在史册中划下一道道痕迹,或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

  人们常以花喻女子。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最寻常不过。拾起一片落下的花瓣,我仍能想象,它开得最艳丽的时光,不禁感叹道,落红有情,昔颜犹存。多少落花,未败时惊艳了浮生,便是落了,岁月的尘土也掩埋不了盛开时的芳华。

  而梅,是最干净的,无意争奇斗艳,却在凌寒中独放,在风雪中笑傲群芳。若风雪给人感觉只是表面上的刻骨,那寒梅,便是内在的铭心。我之所以以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中的诗句为题,是因为,这个宁折不屈,高洁脱俗的女子,注定是傲骨寒梅的化身。

  穿透了历史的层层尘埃,我们还可以依稀看见一个衣衫素净、纤尘不染的女子,一支银簪将三千青丝轻绾,不施脂粉,迷惘地伏在上阳东宫冰冷的宫墙边,一首《楼东赋》还未吟毕,恐怕心已彻骨寒凉。人们在翻读着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惊世爱情时,是否有人会想起这个被玉环的光芒埋没的女子?

  她是梅妃江采萍,一个清雅脱俗、和顺善良而不失梅之傲骨的女子。对于她的记载,在《梅妃传》中最为详细。“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妃善属文,自比谢女”——在我看来,江采萍能以东晋才女谢道韫自比,便知她的才情未必逊色于道韫。另有《福建名人词典》,将江采萍列为福建第一女诗人,由此可见江采萍的知书达理。

  “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

  梅妃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清雅佳人,一身淡妆,容色倾城,妙手丹青描绘她醉人的一颦一笑,正欲落笔时竟也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勾勒。仿佛她身上氤氲着的淡淡梅香,早已渗透入空气中,香飘十里。怪不得,玄宗会对她宠爱有加,在她的宫苑前栽种了她最爱的梅花。若说玉环的美是不留余地的,采萍的美则是隔了一层纱,即使近在眼前,也感觉神秘而遥远。

  或许你觉得,这个叫江采萍的女子,只是被历史掩埋的万千深宫粉黛中的一个渺小的存在而已,她不似杨玉环,她的一生并无太多的精彩被后世津津乐道,她的哀苦,仅仅寥寥几句便可概括。殊不知,你们眼中只有寥寥几句的悲凉,她用了整整一生去演绎。

  纳兰容若有诗:“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玄宗何等薄情,马嵬坡上亲手将心爱的女子缢死;玉环何等痴心,被三尺白绫了断时竟没有一句怨言。但这两人是真正有情的,“骊山语罢清宵半”的情,“泪雨霖铃终不怨”的情——但我认为,“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之句,更是江采萍被弃之后孤独的写照。

  读江采萍的《楼东赋》,她的孤傲清冷便可见一斑。

  当时,杨玉环为玄宗专宠,一时间无人能比。而对于昔日的宠妃江采萍,善妒的玉环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江采萍被困于上阳东宫,不见天日。无奈之下,江采萍提笔写就了一篇凄哀的《楼东赋》: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缘。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试问,除了江采萍,还有谁,敢用如此直白之句说玉环的不是?面对占尽上风的杨玉环,江采萍未曾卑躬屈膝,未曾阿谀奉承,有的只是一个女人被另一个女人夺去丈夫的宠爱时的不甘。这才是女人,这才是真实的、清醒的女人。

  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花重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后,重得武帝恩宠,而江采萍作《楼东赋》后,玄宗虽有所触动,但因为玉环悍妒,终究没有对采萍付诸行动。江采萍说,“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她与他,曾经向着山海盟誓,你我的爱情如日月永存。在我看来,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原先的海誓山盟呢?说好的携手海枯石烂,相伴地老天荒呢?日月轮回,虽是永存,可终究,悬挂在天空中的,不是太阳就是月亮,只能是其中一个,日与月是从来不会并肩的。玄宗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太阳,俯瞰着天下,照耀着江山,润泽着万物,将世间开不败的美好尽收眼底;而采萍是皎洁的月亮,清冷,寒凉,窥探着世间万物的沉寂,独守着无边黑夜的孤独。门外马蹄声阵阵,马背上的,不知是梅花还是荔枝?常言道先开花后结果,如今梅花已败,接着的,便是荔枝结果的香甜了吧。

  玄宗想念采萍,叫人把她送到翠华西阁,两人重叙旧梦,鸳鸯帐暖。第二天早,玉环竟赶阁前,不等宣召就冲了进去,道:“梅精在何处?”玄宗慌忙把采萍藏起后,虚虚答道:“在上阳东宫。”然而玉环不肯罢休,要求玄宗把采萍叫来,一同道温泉沐浴。玄宗说,“这个女人已经被赶走了,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可玉环仍不依不饶,不肯放过。

  玉环胆大,爱撒娇撒痴,她敢做的,采萍不是不敢做,而是不屑于做。因此,采萍在失宠时,也不屑于靠什么手段,夺回圣恩,更不屑于玄宗冷落她以后出于同情赏赐的小恩小惠。

  一次外国使者到来,玄宗念起采萍,便偷偷地赏赐了她一斛珍珠。玄宗一定以为,采萍收到珍珠后必会感激涕零,欣喜激动高喊“谢主隆恩”——但他错了,错得很彻底。采萍不但没有收下珍珠,还作了一首《谢赐珍珠》,连着珍珠一起交给了玄宗: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她已许久不描柳叶眉了,清瘦的脸颊上残余着妆容,与眼泪融在一起,打湿了身上的红绡。今日的冷遇犹如昔年罢居长门的阿娇,很久都无心梳洗打扮,又何必,用这一斛珍珠来安慰她心中无尽的寂寥?作为一个失宠的妃子,能得到一斛珍珠的赏赐已属十分难得。她是放不下玄宗,但她不会接受抛弃自己的人给予的任何同情。采萍不同于后宫其他嫔妃的唯唯诺诺、麻木不仁,我便是喜欢她这一份独特的骨气。
  传说梅妃善惊鸿舞,不想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一生的兴衰荣辱,如惊鸿照影,转瞬即逝。
  有人说,历史上并无江采萍,这是虚构的人物。我不愿相信。若说江采萍为虚构,那《楼东赋》从何而来?《谢赐珍珠》从何而来?惊鸿舞又从何而来呢?我想,千年前那个爱梅如痴的佳人,定是化作清香一缕,与梅的魂魄交融在一起,看淡了漫天的浮华,懂悟了人生如戏,浮生若梦,入戏太深,便是一场醒不来的梦,一旦梦醒,就会恍然,原来所有的所有即是一场空。
  依稀中,我仿佛看到,有一位美人,被岁月人心伤得支离破碎,碾作尘灰泥土,将一抹挥之不散的愁云尽锁双眉间,兰袖轻拂,纤纤素手撩拨着朱弦,奏出冷韵泠泠,高傲着孤独,清冷着寂寥。而心中的那个他,只成了梦中一缕一吹即散的残影,明明叹一声气便可轻轻呵去,可她不忍——她终究,还是不忍。
  倾城一舞似惊鸿,一朝迷离锦绣中。梦短无缘春色好,残殿落花叹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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